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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論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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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治世之文,有衰世之文,有亂世之文。六經,治世之文也。如國語委靡繁絮,真衰世之文耳。是時語言議論如此,宜乎周之不能振起也。至於亂世之文,則戰國是也。然有英偉氣,非衰世國語之文之比也。饒錄雲:"國語說得絮,只是氣衰。又不如戰國文字,更有些精彩。"楚漢間文字真是奇偉,豈易及也!又曰:"國語文字極困苦,振作不起。戰國文字豪傑,便見事情。非你殺我,則我殺你。"黃雲:"觀一時氣象如此,如何遏捺得住!所以啓漢家之治也。"〔僩〕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論文上

楚詞不甚怨君。今被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樣。九歌是託神以爲君,言人間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親近於君之意。以此觀之,他便不是怨君。至山鬼篇,不可以君爲山鬼,又倒說山鬼欲親人而不可得之意。今人解文字不看大意,只逐句解,意卻不貫。楚詞。

問離騷卜居篇內字。曰:"字義從來曉不得,但以意看可見。如'突梯滑稽',只是軟熟迎逢,隨人倒,隨人起底意思。如這般文字,更無些小窒礙。想只是信口恁地說,皆自成文。林艾軒嘗雲:'班固揚雄以下,皆是做文字。已前如司馬遷司馬相如等,只是恁地說出。'今看來是如此。古人有取於'登高能賦',這也須是敏,須是會說得通暢。如古者或以言揚,說得也是一件事,後世只就紙上做。如就紙上做,則班揚便不如已前文字。當時如蘇秦張儀,都是會說。史記所載,想皆是當時說出。"又云:"漢末以後,只做屬對文字,直至後來,只管弱。如蘇頲著力要變,變不得。直至韓文公出來,盡掃去了,方做成古文。然亦止做得未屬對合偶以前體格,然當時亦無人信他。故其文亦變不盡,纔有一二大儒略相效,以下並只依舊。到得陸宣公奏議,只是雙關做去。又如子厚亦自有雙關之文,向來道是他初年文字。後將年譜看,乃是晚年文字,蓋是他效世間模樣做則劇耳。文氣衰弱,直至五代,竟無能變。到尹師魯歐公幾人出來,一向變了。其間亦有欲變而不能者,然大概都要變。所以做古文自是古文,四六自是四六,卻不滾雜。"〔賀孫〕

楚些,沈存中以"些"爲咒語,如今釋子念"娑婆訶"三合聲,而巫人之禱亦有此聲。此卻說得好。蓋今人只求之於雅,而不求之於俗,故下一半都曉不得。〔道夫〕(離騷協韻到篇終,前面只發兩例。後人不曉,卻謂只此兩韻如此。至。)

楚詞注下事,皆無這事。是他曉不得後,卻就這語意撰一件事爲證,都失了他那正意。如淮南子山海經,皆是如此。〔義剛〕

高斗南解楚詞引瑞應圖。周子充說館閣中有此書,引得好。他更不問義理之是非,但有出處便說好。且如天問雲:"啓棘賓商。"山海經以爲啓上三嬪於天,因得九嘆九辨以歸。如此,是天亦好色也!柳子厚天對,以爲胸嬪,說天以此樂相博換得。某以爲"棘"字是"夢"字,"商"字是古文篆"天"字。如鄭康成解記"衣衰"作"齊衰",雲是壞字也,此亦是擦壞了。蓋啓夢賓天,如趙簡子夢上帝之類。賓天是爲之賓,天與之以是樂也。今人不曾讀古書,如這般等處,一向恁地過了。陶淵明詩:"形夭無千歲。"曾氏考山海經雲:"當作'形天舞干鏚'。"看來是如此。周子充不以爲然,言只是說精衛也,此又不用出處了。〔夔孫〕

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說而意自長。後人文章務意多而酸澀。如離騷初無奇字,只恁說將去,自是好。後來如魯直恁地著力做,卻自是不好。〔方子〕道夫錄雲:"古今擬騷之作,惟魯直爲無謂。"

古賦雖熟,看屈宋韓柳所作,乃有進步處。入本朝來,騷學殆絕,秦黃晁張之徒不足學也。〔雉〕

荀卿諸賦縝密,盛得水住。歐公蟬賦:"其名曰蟬。"這數句也無味。〔雉〕

楚詞平易。後人學做者反艱深了,都不可曉。

漢初賈誼之文質實。晁錯說利害處好,答制策便亂道。董仲舒之文緩弱,其答賢良策,不答所問切處;至無緊要處,有累數百言。東漢文章尤更不如,漸漸趨於對偶。如楊震輩皆尚讖緯,張平子非之。然平子之意,又卻理會風角、鳥佔,何愈於讖緯!陵夷至於三國兩晉,則文氣日卑矣。古人作文作詩,多是模仿前人而作之。蓋學之既久,自然純熟。如相如封禪書,模仿極多。柳子厚見其如此,卻作貞符以反之,然其文體亦不免乎蹈襲也。〔人傑〕漢文。

司馬遷文雄健,意思不帖帖,有戰國文氣象。賈誼文亦然。老蘇文亦雄健。似此皆有不帖帖意。仲舒文實。劉向文又較實,亦好,無些虛氣象;比之仲舒,仲舒較滋潤髮揮。大抵武帝以前文雄健,武帝以後更實。到杜欽谷永書,又太弱無歸宿了。匡衡書多有好處,漢明經中皆不似此。〔淳〕

仲舒文大概好,然也無精彩。〔淳〕

林艾軒雲:"司馬相如賦之聖者。揚子云班孟堅只填得他腔子,佐錄作"腔子滿"。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沖張平子竭盡氣力又更不及。"〔可學〕

問:"呂舍人言,古文衰自谷永。"曰:"何止谷永?鄒陽獄中書已自皆作對子了。"又問:"司馬相如賦似作之甚易。"曰:"然。"又問:"高適焚舟決勝賦甚淺陋。"曰:"文選齊樑間江總之徒,賦皆不好了。"因說:"神宗修汴城成,甚喜。曰:'前代有所作時,皆有賦。'周美成聞之,遂撰汴都賦進。上大喜,因朝降出,宰相每有文字降出時,即合誦一遍。宰相不知是誰,知古賦中必有難字,遂傳與第二人,以次傳至尚書右丞王和甫,下無人矣。和甫即展開琅然誦一遍。上喜,既退,同列問如何識許多字?和甫曰:'某也只是讀傍文。'揚錄作"一邊"。呂編文鑑,要尋一篇賦冠其首,又以美成賦不甚好,遂以樑周翰五鳳樓賦爲首,美成賦亦在其後。"

賓戲解嘲劇秦貞符諸文字,皆祖宋玉之文,進學解亦此類。陽春白雪云云者,不記其名,皆非佳文。〔揚〕

夜來鄭文振問:"西漢文章與韓退之諸公文章如何?"某說:"而今難說。便與公說某人優,某人劣,公亦未必信得及。須是自看得這一人文字某處好,某處有病,識得破了,卻看那一人文字,便見優劣如何。若看這一人文字未破,如何定得優劣!便說與公優劣,公亦如何便見其優劣處?但子細自看,自識得破。而今人所以識古人文字不破,只是不曾子細看。又兼是先將自家意思橫在胸次,所以見從那偏處去,說出來也都是橫說。"又曰:"人做文章,若是子細看得一般文字熟,少間做出文字,意思語脈自是相似。讀得韓文熟,便做出韓文底文字;讀得蘇文熟,便做出蘇文底文字。若不曾子細看,少間卻不得用。向來初見擬古詩,將謂只是學古人之詩。元來卻是如古人說'灼灼園中花',自家也做一句如此;'遲遲澗畔鬆',自家也做一句如此;'磊磊澗中石',自家也做一句如此;'人生天地間',自家也做一句如此。意思語脈,皆要似他底,只換卻字。某後來依如此做得二三十首詩,便覺得長進。蓋意思句語血脈勢向,皆效它底。大率古人文章皆是行正路,後來杜撰底皆是行狹隘邪路去了。而今只是依正底路脈做將去,少間文章自會高人。"又云:"蘇子由有一段論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只是下不著。又如鄭齊叔雲,做文字自有穩底字,只是人思量不著。橫渠雲:'發明道理,惟命字難。'要之,做文字下字實是難,不知聖人說出來底,也只是這幾字,如何鋪排得恁地安穩!或曰:"子瞻雲:'都來這幾字,只要會鋪排。'"然而人之文章,也只是三十歲以前氣格都定,但有精與未精耳。然而掉了底便荒疏,只管用功底又較精。向見韓無咎說,它晚年做底文字,與他二十歲以前做底文字不甚相遠,此是它自驗得如此。人到五十歲,不是理會文章時節。前面事多,日子少了。若後生時,每日便偷一兩時閒做這般工夫。若晚年,如何有工夫及此!"或曰:"人之晚年,知識卻會長進。"曰:"也是後生時都定,便長進也不會多。然而能用心於學問底,便會長進。若不學問,只縱其客氣底,亦如何會長進?日見昏了。有人後生氣盛時,說盡萬千道理,晚年只恁地闒靸底。"或引程先生曰:"人不學,便老而衰。"曰:"只這一句說盡了。"又云:"某人晚年日夜去讀書。某人戲之曰:'吾丈老年讀書,也須還讀得入。不知得入如何得出?'謂其不能發揮出來爲做文章之用也。"其說雖粗,似有理。又云:"人晚年做文章,如禿筆寫字,全無鋒銳可觀。"又云:"某四十以前,尚要學人做文章,後來亦不暇及此矣。然而後來做底文字,便只是二十左右歲做底文字。"又云:"劉季章近有書雲,他近來看文字,覺得心平正。某答他,令更掉了這個,虛心看文字。蓋他向來便是硬自執他說,而今又是將這一說來罩正身,未理會得在。大率江西人都是硬執他底橫說,如王介甫陸子靜都只是橫說。且如陸子靜說文帝不如武帝,豈不是橫說!"又云:"介甫諸公取人,如資質淳厚底,他便不取;看文字穩底,他便不取。如那決裂底,他便取,說他轉時易。大率都是硬執他底。"〔燾〕

張以道曰:"'眄庭柯以怡顏',眄,讀如俛,讀作盼者非。"〔義剛〕

韓文力量不如漢文,漢文不如先秦戰國。〔揚〕

大率文章盛,則國家卻衰。如唐貞觀開元都無文章,及韓昌黎柳河東以文顯,而唐之治已不如前矣。汪聖錫雲:"國初制詔雖粗,卻甚好。"又如漢高八年詔與文帝即位詔,只三數句,今人敷衍許多,無過只是此個柱子。〔若海〕韓柳。

先生方修韓文考異,而學者至。因曰:"韓退之議論正,規模闊大,然不如柳子厚較精密,如辨鶡冠子及說列子在莊子前及非國語之類,辨得皆是。"黃達才言:"柳文較古。"曰:"柳文是較古,但卻易學,學便似他,不似韓文規模闊。學柳文也得,但會衰了人文字。"〔義剛〕夔孫錄雲:"韓文大綱好,柳文論事卻較精覈,如辨鶡冠子之類。非國語中儘有好處。但韓難學,柳易學。"

揚因論韓文公,謂:"如何用功了,方能辨古書之真僞?"曰:"鶡冠子亦不曾辨得。柳子厚謂其書乃寫賈誼鵬賦之類,故只有此處好,其他皆不好。柳子厚看得文字精,以其人刻深,故如此。韓較有些王道意思,每事較含洪,便不能如此。"〔揚〕

退之要說道理,又要則劇,有平易處極平易,有險奇處極險奇。且教他在潮州時好,止住得一年。柳子厚卻得永州力也。

柳學人處便絕似。平淮西雅之類甚似詩,詩學陶者便似陶。韓亦不必如此,自有好處,如平淮西碑好。〔揚〕

陳仲蔚問:"韓文禘義,說懿獻二廟之事當否?"曰:"說得好。其中所謂'興聖廟'者,乃是敘武昭王之廟,乃唐之始祖。然唐又封皋陶爲帝,又尊老子爲祖,更無理會。"又問:"韓柳二家,文體孰正?"曰:"柳文亦自高古,但不甚醇正。"又問:"子厚論封建是否?"曰:"子厚說'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亦是。但說到後面有偏處,後人辨之者亦失之太過。如廖氏所論封建,排子厚太過。且封建自古便有,聖人但因自然之理勢而封之,乃見聖人之公心。且如周封康叔之類,亦是古有此制。因其有功、有德、有親,當封而封之,卻不是聖人有不得已處。若如子厚所說,乃是聖人慾吞之而不可得,乃無可奈何而爲此!不知所謂勢者,乃自然之理勢,非不得已之勢也。且如射王中肩之事,乃是週末征伐自諸侯出,故有此等事。使征伐自天子出,安得有是事?然封建諸侯,卻大故難制御。且如今日蠻洞,能有幾大!若不循理,朝廷亦無如之何。若古時有許多國,自是難制。如隱公時原之一邑,乃周王不奈他何,賜與鄭,鄭不能制;到晉文公時,周人將與晉,而原又不服,故晉文公伐原。且原之爲邑甚小,又在東周王城之側,而周王與晉鄭俱不能制。蓋渠自有兵,不似今日太守有不法處,便可以降官放罷。古者大率動便是征伐,所以孟子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在周官時已是如此了。便是古今事勢不同,便是難說。"因言:"孟子所謂五等之地,與周禮不同。孟子蓋說夏以前之制,周禮乃是成周之制。如當時封周公於魯,乃七百里。於齊尤闊,如所謂'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以地理考之,大段闊。所以禹在塗山,萬國來朝。至周初,但千八百國。"又曰:"譬如一樹,枝葉太繁時,本根自是衰枯。如秦始皇則欲削去枝葉而自留一榦,亦自不可。"〔義剛〕

有一等人專於爲文,不去讀聖賢書。又有一等人知讀聖賢書,亦自會作文,到得說聖賢書,卻別做一個詫異模樣說。不知古人爲文,大抵只如此,那得許多詫異!韓文公詩文冠當時,後世未易及。到他上宰相書,用"菁菁者莪",詩注一齊都寫在裏面。若是他自作文,豈肯如此作?最是說"載沉載浮","沉浮皆載也",可笑!"載"是助語,分明彼如此說了,他又如此用。〔賀孫〕韓文。

退之除崔羣侍郎制最好。但只有此制,別更無,不知如何。〔義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