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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語類》卷一百四 朱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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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論爲學工夫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 朱子一

某自丱讀四書,甚辛苦。諸公今讀時,又較易做工夫了。〔敬仲〕(以下讀書。)

後生家好著些工夫,子細看文字。某向來看大學,猶病於未子細,如今愈看,方見得精切。因說:"前輩諸先生長者說話,於大體處固無可議;若看其他細碎處,大有工夫未到。"〔木之〕

某向丱角讀論孟,自後欲一本文字高似論孟者,竟無之。〔友仁〕

某十數歲時讀孟子言"聖人與我同類者",喜不可言!以爲聖人亦易做。今方覺得難。〔揚〕

某舊時看文字,一向看去,一看數卷,全不曾得子細;於義理之文亦然,極爲病。今日看中庸,只看一段子。〔揚〕

讀書須純一。如看一般未了,又要搬涉,都不濟事。某向時讀書,方其讀上句,則不知有下句;讀上章,則不知有下章。讀中庸,則祇讀中庸;讀論語,則祇讀論語。一日祇看一二章,將諸家說看合與不合。凡讀書到冷淡無味處,尤當著力推考。〔道夫〕

讀書須讀到不忍舍處,方是見得真味。若讀之數過,略曉其義即厭之,欲別求書看,則是於此一卷書猶未得趣也。蓋人心之靈,天理所在,用之則愈明。只提醒精神,終日著意,看得多少文字!窮得多少義理!徒爲懶倦,則精神自是憒憒,只恁昏塞不通,可惜!某舊日讀書,方其讀論語時,不知有孟子;方讀學而第一,不知有爲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且更看此一段,看來看去,直待無可看,方換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貫,方爲浹洽。時下雖是鈍滯,便一件了得一件,將來卻有盡理會得時。若撩東劄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日暮途遠,將來荒忙不濟事。舊見李先生說:"理會文字,須令一件融釋了後,方更理會一件。""融釋"二字下得極好,此亦伊川所謂"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格得多後,自脫然有貫通處"。此亦是他真曾經歷來,便說得如此分明。今若一件未能融釋,而又欲理會一件,則第二件又不了。推之萬事,事事不了,何益!〔大雅〕

某是自十六七時下工夫讀書,彼時四旁皆無津涯,只自恁地硬著力去做。至今日雖不足道,但當時也是吃了多少辛苦,讀了書。今人卒乍便要讀到某田地,也是難。要須積累著力,方可。某今老而將死,所望者,但願朋友勉力學問而已!〔道夫〕

器之問"野有死麕"。曰:"讀書之法,須識得大義,得他滋味。沒要緊處,縱理會得也無益。大凡讀書,多在諷誦中見義理。況詩又全在諷誦之功,所謂'清廟之瑟,一唱而三嘆',一人唱之,三人和之,方有意思。又如今詩曲,若只讀過,也無意思;須是歌起來,方見好處。"因說:"讀書須是有自得處。到自得處,說與人也不得。某舊讀'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既破我斧,又闕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將'!伊尹曰:'先王肇修人紀,從諫弗咈,先民時若,居上克明,爲下克忠,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以至於有萬邦。茲惟艱哉!'如此等處,直爲之廢卷慨想而不能已!覺得朋友間看文字,難得這般意思。某二十歲前後,已看得書大意如此,如今但較精密。日月易得,匆匆過了五十來年!"〔木之〕

謂器之看詩,病於草率。器之雲:"如今將先生數書循環看去。"曰:"都讀得了,方可循環再看。如今讀一件書,須是真個理會得這一件了,方可讀第二件;讀這一段,須是理會得這一段了,方可讀第二段。少間漸漸節次看去,自解通透。只五年間,可以讀得經子諸書,迤邐去看史傳,無不貫通。韓退之所謂'沈潛乎訓義,反覆乎句讀',須有沈潛反覆之功,方得。所謂'審問之',須是表裏內外無一毫之不盡,方謂之審。恁地竭盡心力,猶有見未到處,卻不奈何。如今人不曾竭盡心力,只見得三兩分了,便草草揭過,少間只是鶻突無理會,枉著日月,依舊似不曾讀相似。只如韓退之老蘇作文章,本自沒要緊事。然他大段用功,少間方會漸漸埽去那許多鄙俗底言語,換了個心胸,說這許多言語出來。如今讀書,須是加沈潛之功,將義理去澆灌胸腹,漸漸盪滌去那許多淺近鄙陋之見,方會見識高明。"因說:"讀詩,惟是諷誦之功。上蔡亦云:'詩,須是謳吟諷誦以得之。'某舊時讀詩,也只先去看許多註解,少間卻被惑亂。後來讀至半了,都只將詩來諷誦至四五十過,已漸漸得詩之意;卻去看註解,便覺減了五分以上工夫;更從而諷誦四五十過,則胸中判然矣。"因說:"如今讀書,多是不曾理會得一處通透了,少間卻多牽引前面疑難來說,此最學者大病。譬如一個官司,本自是鶻突了,少間又取得許多鶻突底證見來證對;卻成一場無理會去,又有取後面未曾理會底來說。卻似如今只來建陽縣,猶自未見得分曉,卻又將建寧府與南劍州事來說,如何說得行!少間弄來弄去,只是胡說瞞人。有人說話如此者,某最怕之。說甲未了,又纏向乙上去;說乙未了,又纏向丙上去;無一句著實。正如斜風雨相似,只管吹將去,無一點著地。故有終日與他說,不曾判斷得一件分曉,徒費氣力耳。"〔木之〕

先生因與朋友言及易,曰:"易非學者之急務也。某平生也費了些精神理會易與詩,然其得力則未若語孟之多也。易與詩中所得,似雞肋焉。"〔壯祖〕

問:"近看胡氏春秋,初無定例,止說歸忠孝處,便爲經義,不知果得孔子意否?"曰:"某嘗說,詩書是隔一重兩重說,易春秋是隔三重四重說。春秋義例、易爻象,雖是聖人立下,今說者用之,各信己見,然於人倫大綱皆通,但未知曾得聖人當初本意否。且不如讓渠如此說,且存取大意,得三綱、五常不至廢墜足矣。今欲直得聖人本意不差,未須理會經,先須於論語孟子中專意看他,切不可忙;虛心觀之,不須先自立見識,徐徐以俟之,莫立課程。某二十年前得上蔡語錄觀之,初用銀硃畫出合處;及再觀,則不同矣,乃用粉筆;三觀,則又用墨筆。數過之後,則全與元看時不同矣。大抵老兄好去難處用工,不肯向平易處用工,故見如此難進,今當於平易處用工。"〔大雅〕

讀書貪多,最是大病,下梢都理會不得。若到閒時無書讀時,得一件書看,更子細。某向爲同安簿滿,到泉州候批書,在客邸借文字,只借得一冊孟子,將來子細讀,方尋得本意見。看他初間如此問,又如此答;待再問,又恁地答。其文雖若不同,自有意脈,都相貫通;句句語意,都有下落。〔賀孫〕

看文字,卻是索居獨處好用工夫,方精專,看得透徹,未須便與朋友商量。某往年在同安日,因差出體究公事處,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論學一段分明。後官滿,在郡中等批書,已遣行李,無文字看,於館人處借得孟子一冊熟讀,方曉得"養氣"一章語脈。當時亦不暇寫出,只逐段以紙籤籤之雲,此是如此說。簽了,便看得更分明。後來其間雖有修改,不過是轉換處,大意不出當時所見。如謾人底議論,某少年亦會說,只是終不安,直到尋個愨實處方已。〔〈螢,中"蟲改田"〉〕

某舊年思量義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傳後倦"一章,凡三四夜,窮究到明,徹夜聞杜鵑聲。〔過〕

問:"嘗聞先生爲學者言:'讀書,須有個悅處,方進。'先生又自言:'某雖如此,屢覺有所悅。'"因稟曰:"此先生進德日新工夫。不知學者如何到得悅處?"曰:"亦只是時習。時習故悅。"〔德明〕

某嘗說,看文字須如法家深刻,方窮究得盡。某直是下得工夫!〔義剛〕

某舊時讀書,專要揀好處看,到平平泛泛處,多闊略,後多記不得,自覺也是一個病。今有一般人,看文字卻只摸得些渣滓,到有深意好處,卻全不識!此因有獻易說,多失伊川精意而言。〔賀孫〕

凡看文字,諸家說異同處最可觀。某舊日看文字,專看異同處。如謝上蔡之說如彼,楊龜山之說如此,何者爲得?何者爲失?所以爲得者是如何?所以爲失者是如何?〔學蒙〕

某尋常看文字都曾疑來。如上蔡觀復堂記,文定答曾吉甫書,皆曾把做孔孟言語一般看。久之,方見其未是。每一次看透一件,便覺意思長進。不似他人只依稀一見,謂其不似,便不復看;不特不見其長處,亦不見其短處。〔〈螢,中"蟲改田"〉〕

某尋常見是人文字,未嘗敢輕易;亦恐有好處,鞭著工夫看它。〔〈螢,中"蟲改田"〉〕

某所以讀書自覺得力者,只是不先立論。〔方子〕

某自十五六時至二十歲,史書都不要看,但覺得閒是閒非沒要緊,不難理會。大率纔看得此等文字有味,畢竟粗心了。呂伯恭教人看左傳,不知何謂。〔履孫〕

"學者難得,都不肯自去著力讀書。某登科後要讀書,被人橫截直截,某隻是不管,一面自讀。"顧文蔚曰:"且如公有誰鞭闢?畢竟是自要讀書。"〔文蔚〕

看道理,若只恁地說過一遍便了,則都不濟事。須是常常把來思量,始得。看過了後,無時無候,又把起來思量一遍。十分思量不透,又且放下,待意思好時,又把起來看。恁地,將久自然解透徹。延平先生嘗言:"道理須是日中理會,夜裏卻去靜處坐地思量,方始有得。"某依此說去做,真個是不同。〔義剛〕以下窮理。

或問:"先生謂:'講論固不可無,須是自去體認。'如何是體認?"曰:"體認是把那聽得底自去心裏重複思量過。伊川曰:'時復思繹,浹洽於中,則說矣。'某向來從師,一日間所聞說話,夜間如溫書一般,字字子細思量過。纔有疑,明日又問。"〔廣〕

問"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曰:"此亦只是爲公孫丑不識'浩然之氣',故教之養氣工夫緩急雲,不必太急,不要忘了,亦非教人於無著摸處用工也。某舊日理會道理,亦有此病。後來李先生說,令去聖經中求義。某後刻意經學,推見實理,始信前日諸人之誤也。"〔大雅〕

器之問:"嘗讀孟子'求放心'章,今每覺心中有三病:籠統不專一,看義理每覺有一重似簾幙遮蔽,又多有苦心不舒快之意。"曰:"若論求此心放失,有千般萬樣病,何止於三?然亦別無道理醫治,只在專一。果能專一,則靜;靜則明;明則自無遮蔽;既無遮蔽,須自有舒泰寬展處。這也未曾如此,且收斂此心專一,漸漸自會熟,熟了自有此意。看來百事只在熟。且如百工技藝,也只要熟,熟則精,精則巧。"器之又問:"先生往時初學,亦覺心有不專一否?"曰:"某初爲學,全無見成規模,這邊也去理會尋討,那邊也去理會尋討。向時諸前輩每人各是一般說話。後來見李先生,李先生較說得有下落,說得較縝密。若看如今,自是有見成下工夫處。看來須是先理會個安著處,譬如人治生,也須先理會個屋子,安著身己,方始如何經營,如何積累,漸漸須做成家計。若先未有安著身己處,雖然經營,畢竟不濟事。爲學者不先存此心,雖說要去理會,東東西西,都自無安著處。孟子所以雲收放心,亦不是說只收放心便了。收放心,且收斂得個根基,方可以做工夫。若但知收放心,不做工夫,則如近日江西所說,則是守個死物事。故大學之書,須教人格物、致知以至於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節節有工夫。"〔賀孫〕

某所得處甚約,只是一兩切要句上。卻日夜就此一兩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灑落。又云:"放心不必是走在別處去,但一劄眼間便不見。才覺得,又便在面前,不是難收拾。自去提撕,便見得是如此。"〔恪〕

近日已覺向來說話太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減去文字功夫,覺得閒中氣象甚適。每勸學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兩章,著實體察收拾爲要。其餘文字,且大概諷誦涵詠,未須大段著力考索也。

舊在湖南理會乾坤,乾是先知,坤是踐履,上是"知至",下是"終之",卻不思今只理會個知,未審到何年月方理會"終之"也。是時覺得無安居處,常恁地忙。又理會動靜,以爲理是靜,吾身上出來便是動,卻不知未發念慮時靜,應物時動;靜而理感亦有動,動時理安亦有靜。初尋得個動靜意思,其樂甚乖,然卻一日舊似一日。當時看明道答橫渠書,自不入也。〔方〕

舊來失了此物多時,今收來尚未便入腔窠,但當盡此生之力而後已。自謂云爾。〔方〕

今日學者不長進,只是"心不在焉"。嘗記少年時在同安,夜聞鍾鼓聲,聽其一聲未絕,而此心已自走作,因此警懼,乃知爲學須是專心致志。又言:"人有一正念,自是分曉。又從旁別生一小念,漸漸放闊去,不可不察。"〔德明〕

這道理,須是見得是如此了,驗之於物,又如此;驗之吾身,又如此;以至見天下道理皆端的如此了,方得。如某所見所言,又非自會說出來,亦是當初於聖賢與二程所說推之,而又驗之於己,見得真實如此。〔道夫〕

劉晏見錢流地上,想是他計較得熟了,如此。某而今看聖人說話,見聖人之心成片價從面前過。〔胡泳〕

某尋常莫說前輩,只是長上及朋友稍稍說道理底,某便不敢說他說得不是,且將他說去研究。及自家曉得,卻見得他底不是。某尋常最居人後。又曰:"尋常某最得此力。"〔節〕

初師屏山籍溪。籍溪學於文定,又好佛老;以文定之學爲論治道則可,而道未至。然於佛老亦未有見。屏山少年能爲舉業,官莆田,接塔下一僧,能入定數日。後乃見了老,歸家讀儒書,以爲與佛合,故作聖傳論。其後屏山先亡,籍溪在。某自見於此道未有所得,乃見延平。〔可學〕論傳授。

或說:"象山說,'克己復禮',不但只是欲克去那利慾忿懥之私,只是有一念要做聖賢,便不可。"曰:"此等議論,恰如小兒則劇一般,只管要高去,聖門何嘗有這般說話!人要去學聖賢,此是好底念慮,有何不可?若以爲不得,則堯舜之'兢兢業業',周公之'思兼三王',孔子之'好古敏求',顏子之'有爲若是',孟子之'願學孔子'之念,皆當克去矣!看他意思只是禪。志公雲:'不起纖毫修學心,無相光中常自在。'他只是要如此,然豈有此理?只如孔子答顏子:'克己復禮爲仁。'據他說時,只這一句已多了,又況有下頭一落索?只是顏子才問仁,便與打出方是!及至恁地說他,他又卻諱。某常謂,人要學禪時,不如分明去學他禪和一棒一喝便了。今乃以聖賢之言夾雜了說,都不成個物事。道是龍,又無角;道是蛇,又有足。子靜舊年也不如此,後來弄得直恁地差異!如今都教壞了後生,個個不肯去讀書,一味顛蹶沒理會處,可惜!可惜!正如荀子不睹是,逞快胡罵亂罵,教得個李斯出來,遂至焚書坑儒!若使荀卿不死,見斯所爲如此,必須自悔。使子靜今猶在,見後生輩如此顛蹶,亦須自悔其前日之非。"又曰:"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或問:"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他禪家自愛如此。某年十五六時,亦嘗留心於此。一日在病翁所會一僧,與之語。其僧只相應和了說,也不說是不是;卻與劉說,某也理會得個昭昭靈靈底禪。劉後說與某,某遂疑此僧更有要妙處在,遂去扣問他,見他說得也煞好。及去赴試時,便用他意思去胡說。是時文字不似而今細密,由人粗說,試官爲某說動了,遂得舉。時年十九。後赴同安任,時年二十四五矣,始見李先生。與他說,李先生只說不是。某卻倒疑李先生理會此未得,再三質問。李先生爲人簡重,卻是不甚會說,只教看聖賢言語。某遂將那禪來權倚閣起。意中道,禪亦自在,且將聖人書來讀。讀來讀去,一日復一日,覺得聖賢言語漸漸有味。卻回頭看釋氏之說,漸漸破綻,罅漏百出!"〔廣〕

問擇之雲:"先生作延平行狀,言'默坐澄心,觀四者未發已前氣象',此語如何?"曰:"先生亦自說有病。"後復以問。先生雲:"學者不須如此。某少時未有知,亦曾學禪,只李先生極言其不是。後來考究,卻是這邊味長。才這邊長得一寸,那邊便縮了一寸,到今銷鑠無餘矣。畢竟佛學無是處。"〔德明〕

某舊時亦要無所不學,禪、道、文章、楚辭、詩、兵法,事事要學,出入時無數文字,事事有兩冊。一日忽思之曰:"且慢,我只一個渾身,如何兼得許多!"自此逐時去了。大凡人知個用心處,自無緣及得外事。〔揚〕

某自十四五歲時,便覺得這物事是好底物事,心便愛了。某不敢自昧,實以銖累寸積而得之。〔方子〕

與範直閣說"忠恕",是三十歲時書,大概也是。然說得不似,而今看得又較別。〔淳〕

三十年前長進,三十年後長進得不多。〔僩〕

某今且勸諸公屏去外務,趲工夫專一去看這道理。某年二十餘已做這工夫,將謂下梢理會得多少道理。今忽然有許多年紀,不知老之至此,也只理會得這些子。歲月易得蹉跎,可畏如此!〔賀孫〕

因言讀書用功之難:"諸公覺得大故淺近,不曾著心。某舊時用心甚苦。思量這道理,如過危木橋子,相去只在毫髮之間,才失腳,便跌落下去!用心極苦。五十歲已後,覺得心力短,看見道理只爭絲髮之間,只是心力把不上。所以大學中庸語孟諸文字,皆是五十歲已前做了。五十已後,長進得甚不多。而今人看文字,全然心粗。未論說道理,只是前輩一樣文士,亦是用幾多工夫,方做得成,他工夫更多。若以他這心力移在道理上,那裏得來!如韓文公答李翊一書,與老蘇上歐陽公書,他直如此用工夫!未有苟然而成者。歐陽公則就作文上改換,只管揩磨,逐旋捱將去,久之,漸漸揩磨得光。老蘇則直是心中都透熟了,方出之於書。看他們用工夫更難,可惜!若移之於此,大段可畏。看來前輩以至敏之才而做至鈍底工夫,今人以至鈍之才而欲爲至敏底工夫,涉獵看過,所以不及古人也。故孔子曰:'參也魯。'須是如此做工夫始得。"〔僩〕

讀書須是虛心,方得。他聖人說一字是一字,自家只平著心去秤停他,都不使得一毫杜撰,只順他去。某向時也杜撰說得,終不濟事。如今方見得分明,方見得聖人一言一字不吾欺。只今六十一歲,方理會得恁地。若或去年死,也則枉了。自今夏來,覺見得纔是聖人說話,也不少一個字,也不多一個字,恰恰地好,都不用一些穿鑿。莊子雲:"吾與之虛而委蛇。"既虛了,又要隨他曲折恁地去。今且與公說個樣子,久之自見。今人大抵偪塞滿胸,有許多伎倆,如何便得他虛?亦大是難。分明道"知至而後意誠",蓋知未至,雖見人說,終是信不過。今說格物,且只得一件兩件格將去,及久多後,自然貫通信得。〔道夫〕

某覺得今年方無疑。〔伯羽〕

理會得時,今老而死矣,能受用得幾年!然十數年前理會不得,死又卻可惜!士毅。丙辰冬。

先生多有不可爲之嘆。漢卿曰:"前年侍坐,聞先生雲:'天下無不可爲之事,兵隨將轉,將逐符行。'今乃謂不可爲。"曰:"便是這符不在自家手裏。"或謂漢卿多禪語。賀孫因雲:"前承漢卿教訓,似主靜坐澄清之語。漢卿雲,味道煞篤實云云。"先生曰:"靜坐自是好。近得子約書雲:'須是識得喜怒哀樂未發之本體。'此語儘好。"漢卿又問:"前年侍坐,所聞似與今別。前年雲:'近方看得這道理透。若以前死,卻亦是枉死了!'今先生忽發嘆,以爲只如此不覺老了。還當以前是就道理說;今就勳業上說?"先生曰:"不如此。自是覺得無甚長進,於上面猶覺得隔一膜。"又云:"於上面但覺透得一半。"〔賀孫〕

某當初講學,也豈意到這裏?幸而天假之年,許多道理在這裏,今年頗覺勝似去年,去年勝似前年。〔夔孫〕

某老矣,無氣力得說。時先生病,當夜說話,氣力比常時甚微。看也看不得了,行也行不盡了,說也說不辦了。諸公勉之!〔僩〕

敬子舉先生所謂"傳命之脈",及佛氏"傳心""傳髓"之說。曰:"便是要自家意思與他爲一。若心不在上面,書自是書,人自是人,如何看得出!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只十五歲時,便斷斷然以聖人爲志矣。"二程自十五六時,便脫然欲學聖人。〔僩〕

周敬王四十一年壬戌,孔子卒,至宋慶元三年丁巳,一千六百七十六年。先生是年正旦,書於藏書閣下東楹。〔人傑〕

人之血氣,固有強弱,然志氣則無時而衰。苟常持得這志,縱血氣衰極,也不由他。如某而今如此老病衰極,非不知每日且放晚起以養病,但自是心裏不穩,只交到五更初,目便睡不著了。雖欲勉強睡,然此心已自是個起來底人,不肯就枕了。以此知,人若能持得這個志氣定,不會被血氣奪。凡爲血氣所移者,皆是自棄自暴之人耳。〔僩〕(以下雜記。)

先生患氣痛、腳弱、泄瀉。或勸晚起。曰:"某自是不能晚起,雖甚病,才見光,亦便要起,尋思文字。才稍晚,便覺似宴安鴆毒,便似個懶惰底人,心裏便不安。須是早起了,卻覺得心下鬆爽。"〔僩〕

某氣質有病,多在忿懥。〔閎祖〕

因語某人好作文,曰:"平生最不喜作文,不得已爲人所託,乃爲之。自有一等人樂於作詩,不知移以講學,多少有益!"符舜功曰:"趙昌父前日在此,好作詩。與之語道理,如水投石!"〔可學〕

戊辰年省試出"剛中而應"。或雲:"此句凡七出。"某將彖辭暗地默數,只有五個。其人堅執。某又再誦再數,只與說:"記不得,只記得五出,且隨某所記行文。"已而出院檢本,果五出耳。又云:"只記得大象,便畫得卦。"〔銖〕

先生每得未見書,必窮日夜讀之。嘗雲:"向時得徽宗實錄,連夜看,看得眼睛都疼。"一日,得韓南澗集,一夜與文蔚同看,倦時令文蔚讀聽,至五更盡卷。曰:"一生做詩,只有許多!"〔文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