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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墨盒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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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又有人來找父親寫對聯,我興奮地衝進屋子,從抽屜裏拿出了那個墨盒。從桶裏舀了一點清水,輕輕地加在裏面。

父親的墨盒散文

那是一個圓圓的石頭墨盒,是父親去嘉峪關的時候買的。父親幼時讀過私塾,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每到臘月,總要給村子裏的人們寫對聯。

素常,墨盒寂寞地躺在抽屜角落裏。落着一層薄薄的灰。有時,兩個弟弟拿出來,加了墨,比劃一番;有時,我偷偷地拿出來寫幾個字,或是在一些白紙上畫個花兒鳥的。

父親從牆上取下了那支狼毫筆,將筆泡在清水裏,臉上露出欣然的表情。也許,只有那樣的時候,勞碌一年的父親,心情纔是放鬆而寧靜的。

殘留的墨汁,一點一點融化,似乎有一點清淡,我拿出墨塊,哧啦哧啦地磨。墨汁,一點一點變濃。清水和墨汁,愉快地擁抱在一起,屋子裏,散發着一種奇異的香味。

父親提起毛筆,蘸好墨,在墨盒邊上輕輕地點幾下。略一思量,大筆一揮:“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黑色的墨汁,落在紅紅的紙上,象開出一朵又一朵絢麗的墨花。

喜歡那份喜慶和簡潔。若臘月的時光,忙碌之中,總是藏着一份說不清楚的喜悅。一種渴望,或是一種企盼。

村子裏的人,拿了媒紅紙來了。有人在一旁幫着裁紙。我呢,就站在八仙桌的另一頭,給父親扯對子。父親寫一個字,我上移一寸,寫完了,輕輕地放到一面的空地上,左上右下,我記得很牢。念一遍,不認識的字,湊合着讀算了,但大概意思,總是猜得到。無非就是吉祥呀,如意呀,快樂呀,平安呀!老百姓的日子,樸素裏透露着真理。

多的時候,寫的是“炮竹聲聲辭舊歲,總把新桃換舊賦”。我想,怎麼年年都是一樣的呢?這樣一想,手底下就難免出錯,對聯子不扯了。父親已經寫完了上半部分,喝我一聲:“想啥呢?”我一驚,手一抖,一團墨汁掉到了對聯上。父親只好重新寫一幅。

寫好了的對聯,一幅一幅,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地上。左上右下,我記得很清楚。還要在每一個寫對聯的人走的時候,一遍又一遍的叮嚀。舊時的鄉村裏,讀書識字的人不多。許多人,寫了對聯,其實並不知道其中的含義,只胡亂的將對聯子一貼。覺得喜慶就行了,但父親並不這樣。有時,他悄悄地到各家各戶門口轉一圈,暗暗地欣賞一下自己的作品。也有貼錯或是貼倒了的事情,但那往往是過完年好久才發現的。那麼,錯就錯吧,誰的日子裏沒有個錯呢。倒了也行呀,不是說要倒着福嗎?就當倒着喜吧。老百姓過日子,沒有那麼多死理。

寫完了對聯,墨盒裏還有一層墨汁。兌一點清水,淡淡的,有一點水墨畫的味道。家裏有一個刻好了的.木頭印版,上面刻着一個戴着官帽的人。父親說,那是閻王爺,陰間的皇帝。我仔細地看了一下,覺得象歷史書裏的秦始皇。不管他是誰,一層墨汁塗上去,人影兒模糊起來。一張雪白的紙拓上去,迅速拉下來,就是一張票票子。其實,就是紙錢唄。上面的那個老人,清晰可見,有點威嚴。下面拓着“陰曹地府銀行”。父親裁好了白紙,放在一個竹篩裏,我一張又一張的拓下去。那印了圖案的紙票票,靜靜地躺在一起,好似我做完了一個張又一張的作業。

有時,我用小碟子裏化了胭脂,拓胭脂紅的票票。悄悄地藏在下面,等去上墳的那一天,夾在那諸多的票票裏。但不知道,閻王爺那裏收不收。又想,不收算了,給小鬼唄!

炕上,換上了兩條金鳳凰的粉紅色牀單。一隻頭向東,一隻頭向西,欲飛欲停。一隻花蝴蝶,停在鳳凰旁邊的牡丹花上,花蕊裏,一隻蜜蜂在嗡嗡而嗚。

小時候,不是一個太有理想的女子。所有鄉村女孩子做的事情,我都會。人家繡花,我就拿了針去。人家做鞋,我也跟着粘底。人家做衣服,我也三、二下,就做了一個花襯衣。所有的一切,都幾乎是無師自通,其實,不過是跟着那些大姑娘們學罷了。有一些年,我假期回家,看到其他的女孩子們織毛衣,花子叫的“魚骨針”,還有一種叫“美國大平針”。我拿了毛線去跟她們學花型,不出二天,全學會了。回來給爹織毛衣,還獨創一種“正反蝴蝶針”。把所有的花型都用上去,最後毛衣幾乎織成個麻袋。父親哭笑不得,但也從不罵我,鼓勵我拆了再織。但只到父親去世,也沒有穿上一件,我親手織合適的毛衣。人的一生,許多時候,就在這種混沌中渡過。一些事情,等你想明白了,就已經晚了。

被子上那個花苫單,是我繡的。媽常在家叨咕,姑娘家家的,不會做針線,做茶飯,啥人要呢。而我,一有空閒,就拿了一本書在那裏傻笑。一點也不符合一個鄉村丫頭的標準。甚至,她還斷定,若是什麼都不會,是找不到婆家的。我一氣之下,買來了扣線,的確良白布,一個竹子圓花繃。用了二週時間,就有模有樣地繡了一個“魚水情”的苫單。另配小詩:“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魚水情”,乃是我的第一件女紅紀念品。還有一個夏天,我拿出父親的那個墨盒,獨自在家臨貼(那時,我迷上了寫大字,其實是想在過年的時候,能給別人寫對聯)。那個貼子,是岳飛的《滿江紅》。我一邊寫,一邊讀。深深地被那宏偉的氣勢感染。把字拓到了一塊白布上,一針一線的繡了出來。並在下角落款爲“小鹿純子”,是一個日本電視劇裏女主人公名字。至今,那個繡品,仍掛在家中衣櫃的小窗口。每次看到,不由地駐足良久。少年的時光裏,藏着許多的愛和美好。

父親熱愛讀書,他的書櫃裏,有成套的《岳飛傳》、《楊家將》、《三國演義》、《紅樓夢》、還有《封神演義》、《老殘遊記》、《古文觀之》等許多的文學書籍。但忙碌的日子,留給父親的讀書時間太少了。

但記憶中,他好象並沒有怎麼鼓勵過我去看書。也許,在父親的心裏,鄉村女孩子,不求什麼琴棋書畫詩酒花,只求一生平安幸福就足了。但我最終還是喜歡了,雖然,在應該讀書的年歲裏,並沒有讀到或是讀懂更多的書。

中午十一點左右,村子裏傳來了第一聲花炮響。有人家開始貼對聯了,父親拿出放在櫃子頂上的對聯,和弟弟們貼對子。

“門前綠水聲聲笑,屋後青山歲歲春”,貼大門。一片綠水,一山青色,多麼美好呀!

“年豐國泰人長壽,事順家和業永興”貼正房。全家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多麼幸福呀!

“年豐歲好家家喜,水秀山明處處春”,好大的字,貼在走廊裏的柱子上。小小的院子裏,頓時充滿了一種書香氣息。

還有一個好長好長的“迎喜條”,貼在屋檐下,上面寫着:“公元X年X月X日。出門見喜,東來東去,萬事如意,四季平安。狼來封口,賊來迷路。……”等等許多吉詳語。

風一刮,紅色的喜條在牆上飛起來。小花貓看見了,身子一縱,撲了上去。

弟弟從大門口跑進來,他要貼牛圈門上的對子呢!“牛馬成羣豐裕戶,豬羊滿圈小康家”,弟弟大喊着跑出去了。這時,後院的馬大爺走了進來。他把“牛羊滿圈”貼正屋門口了,被小孫子發現,拆了,要重新寫一幅呢。父親笑着走進了屋子,我趕緊從抽屜裏取出了墨盒。

最後一幅對聯寫完了。父親輕輕地蓋上了墨盒,把那支狼毫毛筆,細細清洗過,又掛在牆上那枚釘子上。

後來,父親的遺像又掛在那枚釘子上。

那個墨盒,從此一直靜靜地躺在我寫字桌的抽屜裏。(279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