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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我的母親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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撈飯粒

懷念我的母親日誌

我出世的時候,正碰上了鬧饑荒的年月。因爲吃不飽,我瘦得跟只小貓一樣。母親看到我這樣,心疼得直流淚,她擔心我活不下來。所以,她每天一回家總是緊緊地抱着我,哭着說:“兒啊,你來的不是時候啊,現在到處鬧饑荒,你怎麼趕到這時候來呢?”說着,淚水像斷了線似的直往下掉,掉到我的嘴裏,我感到鹹鹹的,澀澀的,有點像沒有熟透的柿子。

爲了能讓我吃飽,母親帶上大姐,到很遠的山塢裏尋找野菜。大概是找野菜的人太多了,她們每次去要找上很長時間才能找到小半籃,而且都是帶有黃葉的。不過,這對於母親來說,能找到這些黃葉已經是很不錯了,因爲有時候連黃菜葉也找不着。怕我餓了,母親急急忙忙地把挖來的黃野菜清洗乾淨,再用菜刀切得細細的,然後拌上一點打漿糊用的麪粉放到鍋裏一煮。煮好之後,母親就舀點給兩個姐姐,剩下的全給了我。

和母親一樣,我奶奶也一直在擔心我。有天夜裏,我睡在牀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仔細一聽是奶奶。奶奶焦急地對於母親說:“益桂啊,得想法子弄點米飯給孩子吃,不然,這孩子是怕躲不過這場饑荒的。”母親說:“這荒年荒月的,我們到哪去弄呢?”她們都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嘆息地說:“這樣吧,我去食堂陰溝裏撈撈,或許能撈出一些米粒來。”母親說:“能行嗎?那可是隊裏的東西,萬一被人發現了怎麼辦?”奶奶說:“管不了那麼多,孩子要緊。再說,我都這麼大歲數了,就是被他們發現了,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

母親看到奶奶出了門,也跟了出去,說:“我去幫你。”

母親她們走後,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木格窗上雪白的月光。如果那月光是米飯的話,那該有多好啊。可我們家沒有米飯,只有隊裏食堂裏有。後來我又想,隊裏的水溝裏那麼深,她們怎麼撈啊。想象不出,她們是第一次撈米粒,那該是多麼的緊張啊。她們的臉上因爲緊張,一定有很多的汗,在月光下,那些汗一定像珍珠一樣發亮。

我邊看着那月光,邊想着母親和奶奶她們,不知不覺,睡意又爬到眼皮上來了。

第二天,我發現我們家那隻搪瓷裏有白乎乎的飯粒,伸手就抓,卻被母親止住了。母親說:“不能這麼吃,要把它們曬乾磨成粉纔可以吃。”我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濃濃的酸腐的味道,嗆得我喘不過氣來。然而,正是奶奶和母親從水溝裏撈來的這些發酸的飯粒救了我,纔不致於讓我餓死。多年後,只要有月光的晚上,我都會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那地上的月光,因爲那月光讓我想起了奶奶和母親在水溝裏撈米粒的情景。

後來,奶奶眼睛不好,看不見,就由母親一個人去撈了。

過了不久,我們家分了一點糧食,是隊裏照顧母親的。所謂的一點也就是一搪瓷缸而已。在當時,這點不多的糧食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能分得到的,只有那些家裏有女人生孩子的人家纔有。我們家母親剛生過孩子,只是因爲母親營養不良,那孩子還沒生出來就夭折了。母親沒怎麼難過,她知道碰上沒吃的荒年,還不如這樣的好。

這點糧食原本就是屬於母親的。

然而,母親卻沒有動,她吃野菜吃樹皮,把她吃的糧食全都給了我。有一次,父親從外面幹活回來,餓得實在是不行了,看到鍋裏有一小碗稀飯,拿起來就要吃,卻被母親攔住了,母親大聲地吼道:“這是孩子吃的,不能動。”父親從未見過母親這樣,當時就被母親的氣勢鎮住了,半天才醒過神來,說:“你是江山不要,要保太子。”母親也知道父親是因爲餓才這樣的,就說:“孩子他爸,孩子還小,他餓了只知道哭,我們大人還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由於母親在產婦期間沒有得到很好的保養,致使她落下了頭暈的毛病,後來那次在菜地裏摔倒,跟她頭暈的毛病有很大的關係,也正是那次摔倒,母親的身體才越來越差的。

當然,這是後話。

打草鞋

打草鞋也叫編草鞋。

這是鄉下人的說法。鄉下人土氣,說出話來也是充滿着土氣味。比如,這女人編毛衣,我們那裏不說編,卻偏說打。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叫習慣了,祖祖輩輩也就這麼叫下來了。

母親打草鞋完全是迫於生活。想想也是的,那時我們一家有九口人,我們兄弟姐妹都還小,奶奶也已是八十三歲的人了,能到隊裏掙工分的卻只有父母,再加上那時隊裏的工分值又低,一年幹下來,也分不到幾個錢。如果不想想辦法,無論怎樣這日子是過不下去的。可是,辦法又在哪裏呢?……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究竟。最後,母親只好選擇了打草鞋。

打草鞋是很辛苦的。白天要出工,儘管隊裏的工分值很低,但掙幾個是幾個。再說,這打草鞋畢竟是副業,在當時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要是因爲打草鞋而影響出工,扣工分不說,還要把你當典型來批。母親是要強的人,不想被別人說這道那的。所以,打草鞋只能在晚上進行。

廚房是母親打草鞋的地方。

我們家的廚房很簡陋。在老屋外側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平臺,上面橫幾根木頭,一邊斜搭在土磅上,一邊搭在老屋的土牆上,上面蓋着褐色的杉木皮,就算是廚房了。廚房裏沒有櫥櫃,平時碗筷都放在土磅上一個凹字形的槽溝裏,由於不是與地隔離的,下雨天,常常有各種各樣的蟲子光顧。記得有一種叫粘粘羅的蟲子,最喜歡半夜裏出來,它們有的巴在那些碗筷上,有的在木板上,天亮就走。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只要用燈一照,就會看見一條條白拉拉的痕跡,縱橫交錯,像是密集的交通線。好在我們吃飯前,母親都要把所有的碗筷清洗一遍。

緊靠廚房門邊是一個大土竈,平時是不用的,只有在殺年豬或者遇上什麼喜事才用一下。往裏一點就是燒火做飯的小竈臺,呈半月形。竈臺口前有一個極粗的樹墩,因爲時間久了,被磨得光溜溜的,已看不出來是什麼樹了。母親從來不上飯桌,就一直坐在這個樹墩上吃。再往裏就是堆放柴夥的地方,這裏相對寬敞些,除了堆放柴夥,再就是母親打草鞋的工具。一架草鞋盤,一條長板凳,還有一捆捆的稻草。草鞋盤是母親的心愛之物,被母親掛在柱子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黑油油的,像是上了一層油漆。小時候,我一看到它油光光的樣子,總是禁不住地要用手去摸,常常有一股涼意自指尖蔓延開來。

那時候,村裏打草鞋的婦女也不少,但都沒有母親打的草鞋結實美觀,穿在腳上又柔軟又舒服,走長路,一點也不打腳。我們也常常爲此感到奇怪,問過母親,母親告訴我說,草鞋的好壞主要是在選擇材料上。背陰地方的稻草水份足,不易幹,容易發黴;太朝陽的稻草又過於乾燥,容易斷裂。只有陰陽適度的地方長出的稻草才最佳。光這些還不夠,還要對於稻草進行細緻加工。先要放到太陽下曬乾,清理雜亂的斷草,然後用木錘錘打,用力要勻稱,不要過大,也不要過小,說白了就是用暗力。錘打到稻草鬆軟的時候,就可以用來打草鞋了。記得廚房的牆角下有一大堆舊草鞋,都穿好幾年了,一點也沒破,還是好好的,父親捨不得扔掉,說:“縫縫補補又三年。這些舊草鞋還能穿。”我們幹活的時候,就到那堆草鞋裏撿一雙穿。這樣,那些新打的草鞋就可以多換幾個錢。

正因爲如此,母親打的草鞋,不僅村子裏人來買,就連外村人也來買。隊長家是不缺鞋的,但聽說母親的草鞋打得好,有時也來買幾雙穿穿。我經常聽到他對我父親開玩笑,說:“你老婆那草鞋打的是沒說的。要是以前紅軍的時候,她準是一個打草鞋的能手。”

爲了多掙幾個錢,母親睡覺越來越少,有時忙到凌晨還沒休息。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我起來小便,常常看到我們家廚房裏的燈還亮着。有時,我悄悄走過去,對着門縫往裏看,在昏暗的燈光下,只見母親一個人坐在板凳上,一下子往前,一下子往後,金黃色的稻草像一束金色的絲線在昏暗的燈光下飛舞着,幾根草屑落在母親有些發白的頭髮上,像是頂着幾片白雲。

但她渾然不覺。

有一年冬天,母親的關節炎發作了,痛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我心想,這一下可好了,母親可以不用打草鞋了。然而,我一覺醒來,又看到母親在廚房裏打草鞋了。大概是累了,又加上關節炎還沒好,她打草鞋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而且看上去很吃力。只見她一會兒在草鞋盤上趴一下,一會兒又拿手在背上不停地錘着。這時候,我推開門進去,發現母親的臉色有些蠟黃,便說:“娘!你還疼嗎?”母親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笑笑,說:“好多了。兒,你快去睡吧,娘沒事。”

現在想起來,如果不是母親沒黑沒夜的打草鞋,我們家是很難度過那段艱難歲月的。她轉過頭來微笑的樣子,定格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總感覺到她的微笑裏有一種堅韌不屈的東西,並影響着我後來的人生。

讀書

在我讀書這件事情上,母親是付出很多心血的。這一點,我是非常感激她的。如果沒有母親的傾力支持,很難想象我今天會是一個什麼樣子,更不用說坐下來寫文章了。

我六歲的時候,母親就想讓我上學,但我的年齡還沒到,學校不肯收。母親看到村裏別的孩子一個個都高高興興地上學了,她心裏就急,說:“我就不信!”她放下手頭上的一切事情,跑去找學校。一次不行,二次,二次不行,三次……他們大概被我母親的真誠感動了,最後才收下了我。

上了學後,母親又多了一件事,就是晚上陪我背書做作業。那時候,我們家的日子很困難,買不起煤油,母親就上山砍松明,把它們劈成一小塊的條子,我晚上背書做作業的時候,就拿出來一根二根地點,那昏暗的光照着陳舊的老屋,也照着我和母親。母親看到我低頭做作業,她則把針線面簍拿出來,坐在我的對面桌前,戴着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補衣物。因爲她把松明火往我這邊移得多,她那邊的光線就暗,每次換線母親都得站起來,把身子向我這邊斜着,她臉上的那些皺紋在光的'映照下,像溝壑一樣縱橫着,眼睛也眯得細細的,似乎要把光集聚在一塊,但還是穿不進去。看她吃力的樣子,我就說我來,但她卻說:“你管你做作業,娘還能做。只要你好好讀書,娘什麼樣的苦都能吃,什麼樣的坎都能過。”

由於有母親的嚴格督促,再加上自己的不懈努力,我順利地考上了中學。消息傳來,母親高興得直流淚,一個勁地對我說:“兒啊,你還要用功,爭取考上更好的學校。”我知道母親的心思,儘管我僅僅是考上中學,實在算不了什麼,但對於母親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安慰,她似乎看到了希望。

中學是在公社所在地,離我們家有三十多里路。因爲路遠,我就住在學校裏,和我一樣,住校的還有村裏幾個孩子,我們一週只回來一次,週六下午放了學回家,週一早上回學校。由於人多,大家在一起有說有笑的,走起來倒也熱鬧。只是後來,村裏的幾個同伴不想讀了,他們的父母也正好希望孩子回家爭錢,到初二下學期,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夏天還好,回家還能看得見,一到冬天,我就有些怕了,因爲天黑得早,還沒到家就黑了,何況又是三十多裏山路。於是,我心裏也有了不想讀的念頭,便對母親說:“娘,我也想回家。”母親一聽,發火了,說:“你也想回家?你回家做什麼?娘就少你一個人做嗎?娘不需要你做,你儘管讀書。”

那天晚上,母親沒吃飯就上牀了,半夜裏我起來解手,看見母親一個坐在月亮地裏發呆。我知道,母親一定是因爲我才這麼傷心的。我走到母親身邊,說:“娘,不要這樣,我答應你上學好了。”母親一把把我拉到她懷裏,說:“這就對了,娘就只指望你了。你不讀書,娘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娘知道你上學走路怕,放心,有娘送你!”說着,眼淚在她眼眶裏直打轉。

從那以後,每週回家母親都要到路上接我,週一早上,母親早早起來給我做飯。我吃好,母親就替背上書包,一前一後,母子倆出了村。記得冬天天亮得遲,每次出門的時候,我經常看見屋頂上一片白白的霜粉,在月光下,煜煜閃光,村口的那幾棵古樹像沉默的老人注視着村子。

這樣的情景一直到我中學畢業。

其實,我上中學那些年,母親是最不容易的,不僅要爲一家人的生活操心,還要頂住來自外來的壓力。這個壓力就是因爲我的讀書。那時候,村裏已沒有小孩子讀書了,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很多人議論的對象,其中很多是出於妒忌。而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周未回家也好,學校放假也好罷,我一般都呆在我家舊屋的閣樓裏讀書寫字。時間一長,村裏就有人給我取了一個綽號“小地主”。有一次,我父母在田裏除玉米草,村裏有幾個人打從那裏路過,看到我父母就說:“你們也真是的,也不把兒子叫來幫忙。現在都提倡學生勞動。可你們倒好,讓兒子在家閒着……”

母親知道他們在說風涼話,但又不好意思拉下臉皮,就笑着說:“孩子喜歡讀書就讓他讀,我們還能幹得動,再說我們也不缺他一個人。我們那麼苦的日子都挺過來了,還怕什麼。”說得那幾個人灰溜溜地走了,但那些風涼話卻像利器一樣剌痛着母親的神經,讓母親悶悶不樂。

那年全國恢復高考,校長通知我們要推遲半年畢業,並且說在校的學生都可以參加高考。這個消息,無疑是令人鼓舞的,但同時也讓人感到憂慮,因爲以前沒學到什麼東西,一切都得從頭來,要想在半年內把沒學的都補上,可想而知,其難度是相當大的。因而時間對我們來講,簡直比金子還珍貴。

這時,村裏又開始有人說不冷不熱的風涼話了,還到工作組那裏打我的小報告。工作組找我母親談話,要求我參加勞動。母親知道我到了關鍵時候了,如果把時間用於勞動,那我的高考就會泡湯。母親面對工作組長的責問,一點也不慌亂,說:“好,我聽你們的,他回來我就叫他幹活去!”

大家以爲母親真的改變了主意,就等看我的笑話。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母親的那番話完全是搪塞工作組長的。事實上,母親每次叫我上山,她都要用麻布袋背一大袋子的書,到了山上,就把那些書拿出來,讓我一個人靜靜地讀書寫字,太陽下山了,她又把那些書揹回來。說來也怪,很多東西在學校里老記不住,可到了山上看一遍就記下了。我的很多古文詩詞,都是在一片明麗的陽光下,和着清靈的鳥聲一一背出來的。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當年我還是以較高的分數考取了一所師範學校,實現了母親一生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