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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父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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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念及父親散文

聽母親說,我在她肚子裏鬧騰得正歡的時候,父親原本是在窯洞外熱切切盼着的,只是我落地的啼哭聲一響起他就撤退了,且幾天都沒進過我睡的窯洞,不得已進來,也是別過臉去,當時父親臉拉得好長臉黑的怕人。已經倆丫頭了,父親一心想再要個兒子,兒子可以傳宗接代光耀門庭,丫頭片子早晚是人家的人,生了養了有什麼用。

母親說,父親一直張羅着要把我送人,因爲遲遲沒有找到要接手的人家,就耽擱下來了。母親說,月子裏我就起了風,抽搐不停,口吐白沫,她央求父親找醫生給看看,父親轉身就走,是她在鄰居家找來蛇蛻的皮,在青瓦上醅幹,碾成細末,灌我喝下,才救活我一條命。母親說某一天我衝着父親笑,父親也衝着我笑了,至此,他再也沒提過要把我送人的事。

母親說的這些話,成爲後來我討伐父親的鐵證。起先,父親黑着臉不說話。後來,父親會岔開話題。再後來,父親一聽我提這檔子事就嚯嚯嚯笑,笑中含了討好的味道。說一不二的大西北漢子,在我的一再聲討裏終於低下了高昂的頭顱。

  (二)

父親的生命是和莊稼連在一起的。

父親教給我的第一個漢字是“田”,他拿樹枝在場院裏跟我比比劃劃,當我終於歪歪扭扭寫全乎“田”字時,他用拿胡茬子扎我那樣親熱而又濃重的方式來慶祝。

種莊稼父親是把好手。種麥子時,父親抓一把麥種撒出去,走幾步又抓一把撒出去,麥粒成扇形飛出落到泥土裏,他幹得投入而享受。父親撒種的麥田,長出的麥苗跟機播的一樣整齊。麥田裏有雜草是會被父親視爲恥辱的,懶漢二流子的麥田裏草纔會瘋長,父親決不允許雜草跟麥苗爭肥。麥子抽穗轉黃時,父親一天幾趟去麥田邊守着,愜意而舒心,這時候我們平時藏在心底的小要求就都可以提出來,且大多都得到了滿足。麥子黃了,要開鐮了,父親把家裏所有的鐮刀都磨得閃閃亮。父親割麥也是把好手,毒太陽在頭頂晃着呢,他在麥田裏一蹲就是一天,鐮刀閃啊閃,麥杆落了一懷又一懷,父親抽出一束,分成兩半,麥穗頭對頭一擰,一捆一捆麥子就站在地裏了。父親碾麥、揚場都是好手,他趕着拉碌碡的牛在麥場裏整天走,沒風他也能把麥粒兒揚出來。收麥的時候父親很苛刻,地裏的麥穗得一穗不落撿回家,場裏的麥子得一粒不剩剝出來,直至麥囤裝得圓圓尖尖,父親的心纔算徹底踏實了。

父親說,當農民就要當個攢勁(家鄉話,是出色的意思)農民。

父親說,當學生就要念下書,念下書纔會有個好前程。

父親說,他盼着有一天城裏的石板路上天天走着他的娃,城裏的高樓裏一直住着他的娃。

我終於考進了城市裏的學校,父親圓了夢,滿是皺紋的黑紅臉膛笑成了一朵花。

  (三)

學校裏好飯好菜吃着,我卻病了,被老師同學送進了市裏最大的醫院。父親來看我時,我睡迷糊了,也因爲虛弱,一時沒能認出他來。父親喊我,我茫然不知迴應。父親嚇傻了,蹲在牆角,雙手捂着臉,肩膀一聳一聳的,不出聲,眼淚從手縫裏一串串淌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我突然就也哭了。父親用他磨有硬繭的骨節粗大凸起的手給我擦眼淚,左一把,右一把,笨拙而深情。

醫生要給我做骨穿,父親嚇得躲在門外好久都不敢進來。

一天兩次肌肉針,一個月下來,我的屁股腫得像饅頭,父親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土方子,切了薄薄的土豆片給我貼着消腫,還取笑我走路這個樣以後可怎麼嫁得出去。

因爲貧血嚴重,做檢查得用擔架擡着去,病房裏的病友家屬們都幫忙,父親便搶着掃地、提水、給病人說寬心話作爲回報。

我終於能一頓吃下一碗刀削麪了,父親笑得跟彌勒佛似的,樂顛顛端了碗去醫院外我最喜歡的那家小飯店一趟趟端回來。

終於痊癒出院了,父親卻變了個人,竟然執拗着要我中斷學業,執意要把我帶回家鄉去。父親的原話是:“天底下沒念書的人一大羣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老師做了好多工作,父親才肯把我留在學校裏一個人回家。

因爲家裏經濟拮据,當時輸血急等着用錢,老師關愛同學友愛,就爲我捐了款,每人5元,共95元。父親感恩不已,囑咐我把捐款同學的名字及錢數一一用筆謄寫下來。我病好後一段時間裏,父親賣了家裏養的小牛犢,還給我買了一大包糖果,讓我帶到學校把錢還給捐錢的老師、同學,把糖果送給同學們吃。

父親說,大多數同學都是農村來的,錢來得都不容易,學生娃娃們買本子買筆的,有這點錢就打不住手。

父親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他們救過你的命,今後,你要幫襯他們,你也要救助別人。

  (四)

嫁女兒,是每個父親千難萬難的事。

瞳爸少年父亡,單身家庭,家貧,又和我是兩個縣,路遠,工作也在兩地,與父親期望的家大人多、家境殷實相去勝遠,他便不同意。父親不同意卻不說出來,只拿臉黑我,黑瞳爸。那段日子我問父親三句話,他一句都不應,後腦勺都鼓着生氣的勁兒。

瞳爸來家裏,父親都不擡眼看他,黑着臉騰騰騰就從房間裏出去了。瞳爸卻不知難而退,也是個生硬的主,居然也冷着臉對抗父親。父親沒招了,就拿多要彩禮來要挾,瞳爸當然拿不出錢,卻並不如父親所想拂袖而去,而是節假日照舊來家裏,且一待就幾天。一來二去的,就沒有媒人給我提親了,父親生氣,卻拿瞳爸沒辦法,慢慢的就沒了脾氣,逐漸認可了這門親事。

母親卻去世了。

母親去世後,父親緊鑼密鼓着要把我嫁掉,婚期定在母親去世一百天後。

母親過世的`第一個除夕,瞳爸來家裏陪我過年。那一夜,父親翻出母親藏着的爲我結婚用的被面,翻出母親珍藏多年的一條毛毯,拎出他前幾天趕集爲我買的一隻皮箱。父親盤腿在炕上坐,抖索索從兜裏摸出四百元錢,二百元給我,二百元給瞳爸,還沒說話先抹眼淚,對我們說:“你倆一個缺爸,一個少媽,都是苦命的孩子,以後在一起了,就好好過日子吧。”說的我們淚豆豆滾。

正月初八,沒有彩車來娶,沒有人羣來迎,沒有像樣的婚禮,亦沒有索要說好的少於別人家女兒一半的彩禮錢,父親把我的手放在瞳爸的手心,淚眼朦朧着把我倆送上班車,簡單潦草地把他心尖尖上的寶貝女兒嫁了。

至今,瞳爸每次念起父親的仁愛大氣,都感恩不已。

  (五)

生下瞳兒20天,66歲的父親來看我。

是怎樣的喜樂開懷呀——他坐在瞳兒身邊,不眨眼地看,說是個男娃呀正合他意,說瞳寶貝的小手福唻唻的,腳丫子大,將來是個大個子。說瞳寶貝是個機靈娃兒,長大肯定走四方幹大事。說瞳兒眼睛黑啾啾的像我,鼻子直棱棱的像我,耳朵錘錘厚厚的像我。瞳兒哭的時候,他就“哦——哦——哦——”拖長腔調哄,又笨又慈愛。又跟我念叨起母親,埋怨母親沒福氣,連這麼俊的城裏的洋氣孫孫都沒機會抱。

記得有一次,父親給瞳兒10元錢買了幾顆草莓,被我絮叨奢侈,他竟一反素日的溫煦樣,臉紅脖子粗跟我吵。

後來,瞳兒跟我回去看父親,上柴垛,挖院子,亂弄一氣,他非但不禁止,還笑呵呵誇瞳兒能幹。

再後來,父親疼瞳兒勝過疼我。

每年杏子熟了的時候,父親就拎一籃子蓋着綠杏樹葉子的麥黃杏來看我,一進家門就要我吃,被我的饞模樣逗樂。

每年小城裏有交流會的時候,父親也來,我提着小方凳陪父親去看秦腔戲。他給我講王寶釧守寒窯,講黑臉包拯明鏡高懸,講着講着就串詞了。

父親老了,老得記不住事兒了。

  (六)

2007年臘月,73歲的父親走了。

父親走的時候留下遺言:我們姐妹回家時不要哭。可是父親啊,您不在了,我們頭頂的天就塌了一半,怎能不哭?

我是聽話的孩子,後來,我就一直忍着不哭。我要好好活着,活出父親想要的豐衣足食,活出父親想要的花好月圓。

昨天上墳回來,晚上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父親又種了好大一片田,田地裏,麥苗青青,菜花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