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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變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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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小鎮有一所大學,一個麥當勞快餐店,一個比薩屋,還有一家“老約翰理髮店”。我們只有這些社交場所。教授在大學裏教書,學生在麥當勞和比薩屋打工。教授和學生都在“老約翰理髮店”裏理髮。

不變散文隨筆

“老約翰理髮店”已經開了50多年了。50多年來,老約翰給一代代教授和學生剪頭,永遠只有一個髮型:後腦勺從下到上,頭髮由短變長,到了額頭,不管頭髮多少,一律剪成平平的一條線,畫在離眉毛兩釐米的上方,像20世紀30年代中國姑娘額頭上留着的劉海兒。這使得我給學生們上課的時候,十分賞心悅目,一屋子漂亮學生,不管男女都是一樣的髮型。平平的劉海兒底下就是一雙雙藍眼睛,被劉海兒襯托出來,清純明亮,找一雙出來對視一下極其容易。我想,學生看我也一樣親切,因爲我也有一條和他們一樣的劉海兒。等某個人的劉海兒離眉毛的距離從兩釐米變成一釐米或半釐米的時候,其他人就會提醒他或她:嘿,你該找老約翰去了。

老約翰理髮的價格和他剪出的髮型一樣,也從來不變。50多年裏,無論物價如何上漲,老約翰給人理髮都是5塊錢。從我們這個小鎮出去的人,很快發現在大城市裏理個髮至少也要十來塊錢,於是,即使頭髮長了,只要有可能,也要留着回來找老約翰剪。所以,老約翰很忙。他整天紅光滿面,一邊笑眯眯地轉動着大大小小的腦袋,把它們修成一個式樣,一邊向那些理髮刀下的腦袋們灌輸着他自己簡單的人生哲學。他說:“我爲什麼要漲價?什麼東西要變化了都不是好事。我年輕的時候沒有皺紋,姑娘喜歡親我。現在我變老啦,滿臉都是皺紋,大家都尊重我,可姑娘不親我了,只這麼輕輕擁抱一下。這好嗎?變化是什麼?變化就是不正常啦。你們大學的教授、科學家整天在忙着幹什麼呀?在忙着找出不正常的原因,好讓人兒、事兒恢復正常。我若一漲價,他們就會說:‘老約翰的理髮店不正常了。’所以,我只要一切正常。”

老約翰的日子每天基本上都是“一切正常”。理髮店後面的小溪天天流着和前一天同樣清澈的水,理髮店前面的鳥架子上天天停着一羣愉快的藍樂鳥,他的玫瑰花到了春天就高高地爬在牆上,在窗前探頭探腦地對裏面的客人點着多情的朵兒,他的休息日必定是帶着女兒在綠茵茵的高爾夫球場上玩一下午。

後來,我們大學來了一位教數學的年輕教授。這位教授是上海人,據說精通術數。他生在大城市,又是從芝加哥來,所以剛來的時候和我們這個小鎮格格不入。學生們暗地裏笑他油亮的頭髮二八開,分出了一條白亮的槓。學生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不等式”,儘管3個月後,他的“不等式”被老約翰毫不留情地推平了。

“不等式”來了6個月後,我發現他有兩個習慣。一是每隔兩個星期就要去“老約翰理髮店”理髮(所以他的劉海兒總是離眉毛兩釐米);二是每週三都要等在我的教室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談話,談“變化即新生”,直談到我教室裏所有學生都走光了爲止。

有一天,老約翰的女兒簡妮來找我。簡妮在我的班上,是一個極標緻的`金髮小美人。她說是來問問題的,可問題沒問兩句,就轉去談“不等式”的滑稽。簡妮邊說邊笑:“‘不等式’上課時臉對着黑板,從來不看我們學生,他是全世界能在50分鐘裏在黑板上寫字最多的人。”簡妮還說:“他說的英文很難懂,我花了兩個星期也想不出他說的‘etch’是什麼意思。半學期後,我終於猜出來了,他說的是‘letter h(字母h)’。”我也跟着笑,心裏卻突然明白了,原來“不等式”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看上了簡妮。

教授和學生談戀愛,在美國大學裏是大忌,所以“不等式”做得非常隱蔽。他從來不約簡妮單獨出去,卻對簡妮關懷備至。簡妮再次跟我談起“不等式”時,口氣已經從取笑變成了欣賞。簡妮說:“他說我是金嗓子,等我畢業,他要幫助我到匹茲堡去當歌劇演員。”

簡妮畢業的那個夏天,有一天我在“老約翰理髮店”碰巧撞上老約翰在給“不等式”剪頭。老約翰按住“不等式”的頭,一邊剃他的後腦勺,一邊說:“女朋友今天可以愛你,明天可以不愛。只有你媽對你的愛永遠不變。你要對你媽比對女朋友好。”“不等式”含糊不清地說:“愛母親是愛過去,愛女朋友是愛希望。過去永遠不會變了,所以不必費心,女朋友琢磨不定,追起來才讓人興奮。”老約翰不同意:“你以爲明天就會比今天好?琢磨不定的希望就能比平淡的過去好?”“不等式”說:“人類進步的趨勢總是明天會變得比今天好啦。”老約翰說:“那是你的‘人類’在自己騙自己。地球還沒有想要毀滅人類,等它要毀滅的時候,所有人造的文明不過就是一個玩笑。我們在這個地球上糟蹋,人多了,樓高了,活得長了,這就叫‘進步’?我還不如不要這進步,就停在幾十年前,藏在母親的圍裙下嬉笑呢。”

老約翰的哲學當然沒能說服“不等式”放棄他崇尚變化,天天折騰新花樣的嗜好。“不等式”也終於沒能說服簡妮放棄她和她老爸那種平庸的小鎮生活,到大城市裏去唱歌劇。結果倒是“不等式”又在大城市裏找到了工作,走了。走之前,他對我承認追求過簡妮,但失敗了。他說:“我就是不懂,她怎麼就是不要求進步,跟她老爸一個髮型。”

後來我也離開了那個小鎮。幾年後再回去的時候,鎮裏的大學生們髮型亂了,還有染成橘紅色的,好像他們脫下了一套樸素、平和的制服,換上了一些吵吵鬧鬧的戲裝。我路過“老約翰理髮店”時,看見門口的標價漲成每人7元了。我想起老約翰的話:“變化就是不正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