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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叫鳥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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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步行上班。剛開始,疲憊的心和身體同時煎熬着我,特別是中午回家,血糖降低,冒汗,情緒焦躁,飢餓,心裏有對生活及自己的怨恨。開始渴望路上的車都能停下來,但回頭又爲自己的軟弱自慚一番。

不叫鳥散文隨筆

夜晚,白日的熱鬧如潮水般褪去,人間被剝落出來。一個黑色、深重、僵硬而銳利的核。恬燥蕪雜的各色聲線被龐大的夜的氣息堵塞到口脣之內,萬物靜默,世相安逸,那些明天要播發的新聞以及飢餓貧窮流離失所亦暫且隱蔽起來,來自生物們的夢境被黑夜歸攏到某個特定的層面。空間被無限漲大,周圍的建築,街道,人羣,鳥雀,蟲蟻,我,胸中塊壘,身上疤痕,種種,隨之縮小,小到無形無影,無聲無息,無從再有。遂生髮從此再不開口言說的慾望,像石頭樹木,山峯雲朵,或者啞巴。

某天早上,我發覺在步行當中,自己竟然真的可以做啞巴,宛如一隻不叫鳥。我遇見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車,但我於他們來說,不再是意義上的熟人或者即將認識的人,我成爲他們的樹,樹下的草,草裏的花,一片雲一陣風。而他們於我,是一個完整的整體,一個表達了某種略帶掙扎的生存姿態的整體,一個似乎有棱角但彷彿模糊一團的整體。那個整體與我之間若即若離。這種距離感在我,有一種安慰。生命個體的被孤立應該是一件可怕的事吧。但如果不被孤立,個體本身就需要剔除和刪減許多你自認爲正確的東西。就像刺蝟之間的相互取暖,可保留你的肉身,保留你的姿態,保留你的性情和喜好,但你必得將刺縮回去。大衆的樣子是最容易被接受的,這種接受包涵了生活的平順和安逸。我的祖母曾教導我,人不可張揚強勢,不可惹是生非,不可炫耀,不可不知足。據說世上所有的災難都來自他人於你的怨恨和詆譭。這些經驗性的總結,似乎對錯早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接納和被告誡下的忐忑不安的心。

在我有理由不去理會那些熟人之後,也有了大段的時間去遇見其他事物。比如,一些麻雀。奇怪的是,現在的麻雀似乎開始喜歡羣居。它們從其他樹上,其他山上,其他土崖或者其他空間裏,不約而同地朝向某棵樹,這株樹不一定是強壯的、枝繁葉茂的,甚至不一定是活的,它只是它們的選擇,跟它本身無關。像那句我愛你,與你無關的詩。在這裏,鳥的聚合只是鳥的事。所以我眼裏的樹的柔弱或者擔心大羣的麻雀會壓斷樹枝、碰掉樹葉、乃至樹將枯亡都是杞人憂天的。當麻雀們大羣飛走,或高或低,或遠或近地朝向遠方之時,整株樹不過微微搖晃了一下,像風過,或者雪落。常常會懷疑那是同一夥麻雀。我無數次遇見,無數次看到它們飛來又去的麻雀,不過是當初那一羣。它們來開會?團聚?或者只是來看看彼此是否還存活?像日漸老去的姐妹兄弟,用頻繁的探望和聚合來安慰暗藏着的對生命的恐懼和留戀?鳥事怕只有鳥知道吧。每每又心生嫌隙,明明周圍有那麼多大樹,可它們爲什麼偏偏選擇一株瘦弱的、枝條稀疏的樹呢?會不會有這樣的可能,像人類一樣,它們亦一直以爲最小的地方就是最隱蔽也是最安全的呢?偶爾有幾隻灰色的麻雀在離開樹枝之後,會向上飛,一直飛到我身後的樓羣上面,那時,露臺上那隻紅嘴鳥嘎嘎地叫得歡暢,想來,它是喜歡它們的探望的吧。

因爲小狗莫莫的離世,我對小貓小狗這些小獸有了一種既愛又怕的感覺。其實無論生活也罷,生命也罷,乃及世事人情,都是一種循環過程,兜兜轉轉、得得失失間的流逝和消散,新擁有和舊失去,所有這些都是生命必所遵循的規律,像某條既定的軌道,生物之間的生息和環繞,無人無物能抗可拒。我漸可以不再頻繁想念或者悲傷。一條跟莫莫差不多的狗每天與我相逢,它並不理會我的路過,它只是在奔跑,或者尋覓什麼,偶爾跟其他的狗在草地上班鬧打滾。早上,從垃圾場裏散發的煙霾使人無措,明明是新的,這些曖昧難聞的舊氣體卻一再提醒你日子的重複和疊加,沒有希望和歡欣。天會藍一次,只是偶爾的事,那時煙霾似乎在夜裏被誰用袍袖兜住了。有時覺得煙霾和人孽太繁雜,太蕪多,連神仙的袍袖都無法容納,總不能,讓神仙用整件衣服來對付這些東西吧。赤身裸體的神仙模樣,怕是誰都無法想象的。當然也有坦胸露乳的神仙,但他的衣服顯然是被更大的神收做它用並永世不還的。垃圾場的煙已經冒了整整兩年了,雨雪天都有煙,仿若太上老君的練丹爐,有三味真火的功用。狗狗們很少生病,沒鼻咽咽炎這些暗疾,它們在煙裏奔跑的姿勢有時彷彿神從天降。有一天,在遠一點的草坪裏,兩條犬嘻鬧得厲害,一條彷彿要騰空而飛,四蹄奔踏,鬃毛飄飛,有某種驕傲和喜悅。另一條匍匐在地,東撲西嗅,極盡挑逗之勢。世界的好,驀然就微縮在這小小的一隙,平安,喜樂。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過去的一些事情。從前就一點一點的像綠草般生出來,心裏癢得要流出淚來。

大約六、七歲的光景,我有過一次差不多一個月時間的止語。起因是我被我媽冤枉,然後罵了又打了。那時,我覺得我媽是我今生最恨的人。跟奶奶吵架的鄰居“白帽子”都不足以讓我恨,借了我媽錢三年沒還上的二爺也不足以讓我恨,甚至田園摔壞了我的布娃娃也不足以讓我恨,可是我開始恨我媽。這恨當然被我藏得很深。我不能罵她打她詛咒她,唯一的報復方式是不跟她說話,從此以後再不跟她說。我開始幻想哪天我媽發覺我不再喊她媽的時候,捶胸頓足,悔恨不堪,那時我會得意快慰。這段時間,我像個假人,有一個遊離於外的靈魂,疏離、憤恨、鄙視乃至報復感使人生出某種快感。無論吃飯還是看妹妹,或者做家務,我從未拒絕過媽媽的安排。我的身體跟我媽越近,我的思緒會越恍惚。

早上我從炕上爬起來,很快穿好衣服,然後拿上掃帚去我媽的屋子裏,蹲下掃地,我故意掃得慢吞吞的,而且掃得馬馬虎虎,東一下西一下。那時妹妹正在穿衣服,她還說不好一句話,但她會叫姐姐,她在炕上,我媽給她釦子的時候,她的小手會指着我,姐姐姐姐地快活地喊。

剛開始我媽真的沒發覺我不再跟她說話,因爲她很忙碌。她早上去學校,中午回來要看妹妹,下午又去學校,跟我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每個星期六晚上洗衣服,那時她會使喚我,我洗一些諸如襪子、手絹、鞋子之類的東西,她洗大的衣服。我像一個提線木偶,漠然而從不反抗。到了星期天,她去八里外的外婆家,因爲遠,又不會騎自行車,她只有走着去。那時我是個看小孩的人。我跟妹妹在一起很高興。哄她睡的時候我會將我胸前的扣子放到她嘴裏,於是她吸着釦子就睡着了。

我覺得不跟她說話和跟她說話並沒有什麼不同,或者更好了點,因爲沉默不反抗,我更少受到呵斥和責備,她甚至會遺忘了我的存在。這樣的日子一直從秋天延續到冬天。那天很晚了,母親要去泉子溝擔水。泉子溝是我們村的死孩溝,據說那裏有狼羣在夜晚會出來找食吃。我跟在我媽後面慢吞吞地走着,淺白的月亮照着淺白的土路,四周靜悄悄的,我悄無聲息地走在我媽身後,像她的影子。我媽就問我一些事。我並不回答。她問了好幾句,我連嗯都沒有,但她似乎並沒有回頭看我,也沒感覺什麼異樣,我才知道,她並不是想跟我說話,她只不過是害怕,用跟我說話的方式給自己壯膽。這點令我鄙視。我看她自顧說話,就悄悄停下來。看着她一個人走得遠遠的.,個子矮矮的,水筒大大的架在她的肩上,白月光把她的影子照得短短的。

有一天我媽抱着妹妹坐在炕沿邊,我在掃地,她突然說,你怎麼不叫我媽了?

我愣在哪裏。

這時候我早已忘了當初對她的恨意,我的沉默更多的來自一種習慣。我跟小夥伴們的話也漸漸少了。我不再跟她們混一起瘋跑,即便在溫河裏,我也不再渴望禾苗能把她的冰車借給我。我一個人蹲在冰面上,試圖能看到冰層的厚度,還有下面的流水及魚羣。我很低聲很模糊地嘟喃,爲自己狡辯,那時,我覺得話語在某種程度上的確還是很重要的。但我開始羨慕我們村的啞巴,並跟他用手勢說話。但顯然我是愚笨的,因爲無論怎樣交流,我從來聽不懂他要說的話。

如果我是啞巴,如果她不是我媽……所有如果在我人生的演算中都無法成立。我在話語符號組成的世界中順利長大。

顯然話語作爲重要表達工具,令人跟人之間的交流更通暢也更容易。但那次止語後,我明顯變得笨嘴笨舌,因爲表達不暢,用詞不當,使我漸不討人喜歡。或許是我的意念之中一直在遮掩什麼嗎?也或許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用某種方式跟某種藏在深處的東西相抗衡?如此說來,我打小就是某人、某物的仇人?

年紀輕時得過次重感冒,導致我在一段時間內聲帶沙啞,每說一句話,我都能聽到沙沙聲,彷彿風颳過大地,滿川滿谷的砂石和泥土。我走在縣城的街道上,遇見一個認識的人,他說,你是這街上最獨特的風景。我笑笑沒跟他說一句話。我很滿意自己沙啞的聲線,就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人那樣,用一個沙啞的粗聲音來顯示自己的成熟。但我並不輕易說話,因爲我覺得很多人是不值得自己去展示這付喉嗓的,相反,關係好點的朋友會因此爲我擔憂,而關係差的會笑話我。這樣一來,我就又可以不再說話,遇見熟人,一笑置之。領導安排的任務,點頭爲好。晚上一個人宿舍的時候,用沙啞的喉嗓,哼唱那些傷感的歌曲。我把燈關掉,一個人曲腿坐在椅子上,將頭放在膝蓋上,窗外燈光隱隱,偶爾聽到打水的人在水房裏發出一些聲響。除此之外,周圍安靜得就剩下我自己。我自己,一個沙啞聲線的女子,一個心上皺摺叢生的人,一個感覺被世界遺忘的人。

有時侯,我翻看來自遠方的信件。遠方就像個沉默的世界,既美妙又令人懼怕。我在夜裏做夢,會夢到許多往事,夢裏沒有任何聲音,馬路上,車輛無聲滑過。公園裏,小船無聲飄過。門無聲地開了又閉合。他在朗誦,嘴巴開合,目光深情,用世上最好聽的聲音,我卻聽不到。電影院裏上演的悲歡離合,我聽不到。交響樂團的演奏,我聽不到。世界突然變得無聲無息。我在亂糟糟的聲音中醒來。粉紅的光線穿透窗簾,鳥聲偶爾清脆地叫喚幾聲,之後四周靜寂一片。

我周邊許多人開始用大段大段的時間來快走或慢跑,在公園或者公路上。步行的好處應該是很多的,諸如鍛鍊、減肥,對久坐的人來說,還是個活動的機會。我的同事每天亦步行上班,他要比我走得更遠,要走完一條金龍街,差不多一個小時。那樣久的時間於我來說太久了點,我總得留點精力投入工作吧。但所有這些好處似乎於我一無用處。我發覺如果從起牀一直到進單位大門這段時間不說話的話,每天會多出兩個多小時的止語時間,心裏便有點小喜悅。我在年輕時候亦不大愛說話,每每碰到人,笑一笑便算打了招呼,如果非得表達,亦用極簡極易的詞彙。做女人的不好處就是越來越婆婆媽媽,越來越絮絮叨,越來越計較小和瑣碎之事。這也是我所不喜的,但似乎有時由不得絮叨。當然,公衆場合特別是聚會上,我亦是寡言之人。有時覺得無聊,有時又覺得言語無法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我喜歡那種心有靈犀的感覺,一切用心去體悟的,總歸是好的。但生活中這種高境界的相和很難知遇,我的喜歡亦成爲天方夜譚。我試圖確定一個日子,專門用來做啞巴,但每每又被其他事所分神,不得說不得做的時候,覺得自己遊離在自己之外,真實而無比清晰地看見自己,有時亦有憎恨的饞媚,敷衍,欺騙。如果真誠是一種語言,我無法想出它詞彙的長短或有怎樣的組成。

步行快十個月,從春天的綠芽到初冬的枯色都看了一遍,第一場雨和第一場雪也遇了一遭。我愈發喜歡早上和晚間的時光,躲開公交和出租,躲開大片的人羣和車輛,靠着綠化帶行走,不用顧盼,只遁着那些聲音去親近心之所向的物事。春天,光禿禿的樹上漸漸綻出嫩芽,一點一點的綠從空氣中暈染着,近看並無,遠觀卻無邊無際。後來,碧桃黑色的枝幹上綴滿紅色的花朵,連翹又開出小黃瓣,綠意全無,卻有了七彩色,一些鳥蟄伏其中,偶爾發出銳利的鳴叫。帶了相機在路上拍,拍得不捨得走掉。最好是落雨無人,那些麻雀和小狗都藏起來,路上便剩下我一人,走在園子裏,聽見颯颯的雨點灑在樹枝草尖,花裏一掬水,引人嗅它的香。前日落雪,潔白的雪花在半空中飄,從樹尖到樹杆再到樹下,溼溼的水汽讓樹散發出一種滄桑的美。低頭,一地的黃紅相間的葉子,葉子經了霜和雪,軟沓沓的,無力又甘心的樣子。蹲在地上又不想走了。我越來越貪婪這短暫的止語時光,在這段時間裏,我真的像一隻用翅膀走路的不叫鳥。仔細想想年幼的那次故意止語,或許亦是我骨子裏本有的剋制和固執吧?而其後歲月輾轉,我亦用其他方式方法堅持過自己嗎?我在轟隆隆的人間能被緊緊鎖在某個沒有語言的空間裏,看花看草,看鳥看我,雖短暫,到底還是愜意悠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