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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教《阿長與〈山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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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做了中學語文教師以來,我最願意講的課文就是魯迅先生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小說和散文。每次講魯迅的作品,都會令我感到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滿足,一種教者、聽者與作品之間的生氣勃勃的精神交流,而往往也只有在這時候,我纔有可能超越這個職業本身所決定的、也極難避免的瑣碎和“匠氣”,體會到它所蘊涵的精神的意義。

我教《阿長與〈山海經〉》

這學期人教社新編初中《語文》第二單元第六課是魯迅散文──《阿長與〈山海經〉》,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篇課文,曾經選作課外閱讀的材料。不過,對於初中二年級的孩子來說,這篇作品是有一定難度的。我考慮之後,決定用討論的方式來教。

我先啓發學生:“阿長”這個人物曾經在哪篇文章裏出現過?一個學生說,在以前學過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裏,她給魯迅講過美女蛇的故事,是魯迅小時候的保姆。“給你什麼印象?”“她知道一些希奇古怪的事兒,還有點神祕兮兮的。”我笑着讚許。

我告訴學生,在魯迅一生中,阿長─—即長媽媽,是一個十分特殊的人物。魯迅沒有專門寫過回憶母親的文章,卻在他四十五歲那年,寫了這篇回憶性散文──《阿長與〈山海經〉》,以紀念自己童年時期的一個保姆,可見對她的感情之深。而阿長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與《山海經》又有什麼關係?我讓學生自己認真讀全文,邊讀邊用鉛筆把不懂的地方標出來,然後大家一起討論。

孩子們十分踊躍,搶着舉手。他們提出的問題五花八門,大致可歸爲兩類。第一類屬於常識性的,諸如“什麼叫門房?”“爲什麼不說‘嚇’死了,而說‘駭’死了?”“爲什麼長媽媽管魯迅叫‘哥兒’?”“爲什麼曬褲子的竹竿底下不能鑽過去?”“‘謀害隱鼠’是怎麼回事?”“什麼叫‘石印’?”“‘郝懿行疏’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過繼’?”等等。我先讓學生解答,實在答不上來的再由我來解答。比如“駭死了的‘駭’字”,我以爲是紹興方言的緣故;因爲我是浙江人,略知道點紹興話。但像“郝懿行疏”這樣的問題,說實話,我也不大清楚,課本後面只有關於“郝懿行”其人的解釋。於是便讓大家一起查字典(我平時要求他們每天帶字典),我也查,結果查到“疏”是“分條說明的文字”。至於“謀害隱鼠”事件,我告訴他們自己課外去讀魯迅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狗·貓·鼠》一文,其中便有關於“隱鼠事件”的解釋。

最有趣,也最能看出他們理解力、想象力特點的當屬後一類問題,即對課文內的理解。比如一個學生問“題目爲什麼不叫《長媽媽與〈山海經〉》?這樣不是更尊敬些嗎?因爲文章中提到魯迅只有憎惡她時才叫她‘阿長’。”這個問題引起學生的'興趣,他們爭着回答。有說“長媽媽”的稱呼太普通,不如稱“阿長”有趣;有說叫“阿長”更親切;還有認爲叫“阿長”是代表周家人對她的稱呼等等。我一一予以肯定,稱讚他們體會得很好,各有道理。不過,我補充說,稱“阿長”更體現“長媽媽”的特點,也更能表達魯迅對她的感情,而且富有幽默感。還有學生問文中那個遠房叔祖的太太曬衣服的時候爲什麼要“憤憤地咒罵‘死屍’!”馬上有學生回答說,這裏的“死屍”是“不中用”的意思,是罵株蘭的枝條連一根竹竿都經不起。你們體會一下,這裏是不是還有“諷刺這位太太的意味?”我啓發道。還有一個學生讀得很仔細,他問長媽媽怎麼把洪秀全軍和土匪強盜都混在一起叫做長毛。這跟他們歷史課本上說的好像不太一樣。我先誇他這個問題提得好,然後解釋說,這是因爲長媽媽是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婦女,她分不清;另外當時的太平天國軍隊確實也有濫殺無辜的現象,弄得百姓很害怕,在長媽媽眼裏,自然就把他們混爲一談了。他們的問題雖然天真,但仔細一想,都自有其道理,像關於“長毛”的問題其實還牽涉到歷史觀──對太平天國的歷史評價。如果不是讓他們自己來提,做老師的恐怕很難想到。

這種方式的討論使學生的興致大漲,有些平日從不舉手發言的學生也主動舉起手來。其中有一個學生提了一個關涉全文的問題──“爲什麼說長媽媽‘確有偉大的神力’?”這個問題一提出來,好幾個學生紛紛舉手。有學生說,因爲前頭已經說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做成”,並且還進一步解釋道:這裏的“偉大”是指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神力”是指她能夠做成功。還有學生說,因爲魯迅“渴慕”《山海經》,長媽媽替他買到了,所以認爲“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而有一個學生說得特別好。他說,小孩子很天真,說話本來就喜歡用一些很誇張的詞。我誇獎他們領悟得好,對我也有啓發,這就叫教學相長。不過,我還補充了一點:這是從兒童的眼光來看大人。我啓發他們:在你們的童年生活中,有沒有“過這樣的一種體驗?”全班只有兩個學生舉起手來。我定睛一看,不由得樂了──原來這兩位都是班上的寶貝,一個幾乎從來不好好聽課,總是靜悄悄地坐在教室後排,低着頭,自顧自地不知忙些什麼。他在同學們的笑聲中站起來,很認真地說,他小時候認識一個瘋子,是他家的鄰居,那時一般人家還都沒有電視機。每次那瘋子說什麼時候下雨,就果然什麼時候下;說什麼時候颳風,就什麼時候刮,靈驗極了。他覺得這個瘋子很有“神力”。另一個孩子說的跟他差不多,只是那人是一個瞎子,卻居然能夠用手在空中那麼一撩,就逮住一隻蝴蝶。我表揚了他們兩個,還建議他們可以拿這件事寫一篇日記。可等到下了課,我再去細問他們的時候,第二個孩子卻說他是編的。

還有一些純屬孩子式的問題,一派天真爛漫。比如有一個學生不解地問,阿長是怎樣買到《山海經》的?她不是不識字嗎?我靈機一動,反問說──“你們來想象一下,阿長是怎樣纔買到《山海經》的?”我讓他們用小組討論的方法一起來想象這個過程:阿長怎樣向別人打聽,又怎樣一次次地碰壁,遭人奚落,她又是怎樣地不甘休,最後終於大功告成……。於是乎教室裏人聲鼎沸,所有的孩子都積極參與,只聽見整個教室裏一片“阿長阿長……”的聲音。忽然有一個小組吵吵了起來,還聽見他們喊:“問老師去!”我過去一問,原來他們在爭論買《山海經》的錢是誰出的。──這可是個大難題!我一下子懵了。想了想,說應該是阿長出的吧,因爲魯迅事先並不知道阿長會去買書的。

當然,其中也有問得比較深的,或者說帶有那麼一點學術氣的問題。比如,一個學生問:“爲什麼說‘仁厚黑暗’的地母,‘黑暗’是什麼意思?‘地母’又是什麼?”他的問題還真把我考住了。因爲在中國民間傳說中,是說人死了要到陰間的閻羅王那裏去報到,那裏是一個陰森恐怖的去處。可這裏的“黑暗”顯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想了想解釋道,這裏的“地母”可能是借用了西方神話中的大地母親的說法,而“黑暗”是指地底下是黑暗的。不過,我又對他們說,這個問題我可以再向魯迅研究專家去請教,也許他會有更滿意的解釋。

那天中午,我打電話給北大中文系的教授錢理羣先生。他聽了先是一愣──大概從來沒有人向他問過這個問題吧,然後他說,有可能是採用了西方神話中關於大地母親的說法──“你稍等一下,我去找一點資料。”他一會兒便找出來了,說:這是一首流傳在湖北神農架地“區的古代民歌,題目叫《黑暗傳》,我念一段給你聽──

先天只有氣一團,黑裏咕咚漫無邊,有位老祖名黑暗,無影無蹤無臉面。

那時沒有天和地,那時不分高和低,那時沒有日月星,

人和萬物不見影,汪洋大海水一片,到處都是黑沉沉。

……

他接着說:可見在中國民間傳說中,也有類似於地“母的這樣的人物。”至於文中的“黑暗”,他建議,你可以“讓孩子們回憶一下,小時候跟母親一起睡覺,睡在母親身邊時是不是有一種黑暗的感覺。”我腦海中一閃,接口道:人在出生之前,在母親的子宮裏的時候,也是處在“一片黑暗中的。”“對,只有當他發出第一聲哭聲時,才衝破黑暗,來到人間。實際上,人是生於黑暗,又歸於黑暗的。”“那麼,這裏的‘黑暗’並不像通常意義上所說的象徵着邪惡、恐怖,而是意味着安寧和歸依。”“可以這麼說吧。”他贊同道。

第二天,我把與錢先生的討論告訴學生。他們用驚奇、興奮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在他們中間,有些孩子聽懂了,有所領悟了;有些半明半昧的;而還有些仍是茫然。但這都不要緊──只要他們的心靈曾被這樣一種充滿人性之光、人情之美的文字沐浴過,他們就不會一無所獲。將來在某一個時候,碰到某一個機緣,再與這篇文章相遇時,他們也許會恍然領悟的。──人生需要等待,需要耐心,需要機緣,一個人的讀書學習又何嘗不是如此?

在第二節課上,我讓學生再一次通讀全文,找出文中表達魯迅對長媽媽感情的句子和最感動自己的地方,體會其感情的變化流動。爲了幫助學生領悟,我還在黑板上畫出展示其變化軌跡的板書。之後,我帶着學生反覆朗讀文中的重要段落,尤其是課文最後一段──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罷,我終於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願在你懷裏永安她的魂靈!

這最後一句猶如裂帛似的令人顫慄的呼告,既是發自赤子心靈的對母親的深情祝禱,也是人性的昇華。當我用凝重的語調爲學生朗讀這一段時,教室裏鴉雀無聲。讀罷,片刻,突然響起一陣掌聲

下課之前,我佈置了作業:以《阿長買〈山海經〉》爲題,寫一篇300字的想象短文。接着,我拿出從家裏帶來的《山海經校注》(袁珂校注)給學生們傳看。他們興致勃勃地尋找着“人面的獸、九頭的鳥……”,還問我哪兒能買到這本書,他們也想買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