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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花開了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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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愛花,愛精緻,這與他那軍人作風很不相稱。但父親一生愛花,愛精緻。現在他癱瘓了,被困在房裏,他還是愛精緻,他怒斥我爲他照他病態的相,“你要出我的醜囉”。他的這種愛體面的作風讓我難以接受。但是我還是佩服他,由衷地佩服他。他從來沒有屈服過,從來沒有討好過他人。從來沒有。

父親的花開了的散文

房子之外,他多年來種植的花木開花了。那黃的是臘梅,紅的是茶花,沁人心脾的蘭香從山坡香到父親的房子。屋後背山那一山的梨花也開了,開得鬧洋洋的,白汪汪的一片。父親現在被困在斗室,他的花開了。紅似火的茶花是七年來第一次開花,花開得那麼熱烈,那麼熱鬧。但父親只能通過我們的口述來想像他的花,隨即他也陶醉在花開的喜悅之中。他曾經爲了種這些花,手開皴,背累彎。父親年復一年地詛咒他那老是因開裂疼痛難忍的手腳,父親也年復一年地在瘠薄的紅色酸壤上勞作。

現在父親病倒了,他的花卻開了,開得比往年任何時候都濃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的生老病死竟比草木還脆弱些。小草有春風吹又生的時候,花兒有謝了再開的時節。但是人呢?生命的節奏何其快捷,生命的歷程何其短暫!父親在睡椅上呻吟,而屋外的花兒在陽光之下綻放着它們的勃勃生機。

父親被囚在臥室。飲食起居都要他60歲的老伴來照料。父親在北京防化分隊學習的23歲時就得了職業病。從那個時候起,父親就和病痛,和藥物打交道。他吃了一輩子的藥,和病魔鬥爭了一輩子。於是他再也不相信藥物可以用來治病,他再也不相信有醫院可以來醫治那伴隨了他一輩子的疾病。他現在真的絕望了,他向我詢問可有“安得樂”給他吃,我問他什麼是“安得樂”,他平靜地回答我“就是吃了可以安靜地死去的藥”。他終於想到了死。

他曾經多麼頑強地活着。去年他已經走不得路了,請鄉村醫生來治療時,他還雄心勃勃地要買三輪車去市裏賣他的花。當時,醫生和我們大家都極力反對他,告訴他他已經是60歲的人了,只要保養好自己的身體就行。他斬釘截鐵地駁斥我們:“我要做到80歲,做到死。”

父親歷來要強。在他的信念裏沒有屈服二字。要強的父親還是病倒了,不管他以前的信念如何堅定,不管他曾經有多少宏圖大計,他還是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母親說父親從來沒有被制服過,唯獨這次。這次他是被病魔困住了。

病魔折磨着父親,但並沒有制服父親。父親坦然地面對這一切。“死,並沒有什麼可怕的。”父親總是問起他的花。“臘梅開了吧?”“蘭花開得多嗎?”父親的花兒自個兒悄悄地開着。它們依然開得熱情奔放。只是開得鬧洋洋的花兒再也沒有它們真正的主人親切的注視了,再也不能感知到主人溫情的`撫摸了,再也沒有主人給它們來澆水施肥了。沒有了父親,父親的花木成了孤兒。但那些花木還是綻放着它們的芳香,灑脫地活着,沒有一絲的嘆息,沒有一丁點的悲觀。它們還是快樂的,它們還是熱情洋溢的。

父親病了。父親在呻吟的時候都會想到他的花;父親坐臥不寧的時候,總有花香透過門窗,悄無聲息地淨化父親周圍的空氣,父親的精神爲之一振,清香襲來,父親的病痛也隨之減輕。花香爲花木精髓所化。花香所到之處,就是花木的傾心問候,也是花木對主人的無限依念。

花兒開了。花香醉人,醉了父親,讓他暫時忘卻了他的病痛。我在父親的斗室之外,滿眼是光彩奪目的紅茶,我可以聽到父親的呻吟,可以聞到蘭香。我也醉了,只是,心更碎。花在,花開,而我的父親,我的養花的父親卻看不到這些,他只能想像,只能憑着我們的描述來想像他的花木,此情此景,觸動心扉。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陶兒每天都要去看花,一天要看好幾回,一看到花開,就會驚喜地跑到外公身邊大聲告訴外公“又開了一朵花”,於是爺孫的臉上也樂開了花。

父親先前將花木栽植在花盆,每到天干時節就要給花澆水,沒有機械,完全是靠肩挑。我讓父親將花都移植到土裏。花木從花盆中解脫出來,自由地呼吸,兩年來長得很快。家門口的那排松柏樹已經婷婷玉立了。但這些,父親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來觀賞了。他終日被關在臥室,見不到陽光,故而他的臉和手都和紙一樣蒼白。元宵節那天風和日麗,我們要擡他出來見見日光,父親問:“有風麼?”那時正颳着風,父親怕風吹,就沒有去成外面。他只有設想他的花兒盛開的景象。

去年的二月間,我去湊一飯局,酒足飯飽之後,在打的回來的路上我想起父親講過,他那段時間總是去永義一帶買花木。於是我回過頭去尋找,希望能看到父親。當我回頭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父親,他依舊穿着他慣常出門穿的那套灰色西裝,費力地蹬着破舊的三輪車。那時父親正吃力地蹬車,低着頭,彎着背。他沒有想到,在他飢腸轆轆的時候,在他帶着病體在出苦力的時候,他的女兒,在酒足飯飽的時候正坐在小轎車裏,在他的面前風馳電掣而過。那一幕,總在我的眼前浮現,眼前的父親吃力地蹬着車,艱難地前行着。是的,總是他一個人,總是他獨自承載着生活的重負,沒有人能幫他一把。當時,我久久地回首凝望着身後的父親,烈日下費力地踩着三輪車的父親,但我還是沒有叫司機停車,我也沒有下車幫父親推一推車。在父親的人生道路上,總是他一個默默地經受着生活的日曬雨淋:70年代末打屋場地基時,父親的東北帽上結滿凌凍;開墾屋後的果園時,他的手掌盡是血泡;後來我們姐弟長大了,遠走他鄉,留下父親一人,他將對我們姐弟的思念澆灌在花木裏。一直以來,父親都責怪我們姐弟沒有幫過他,總讓他一個人孤獨地勞作。先前我總不理解他的抱怨,甚至認爲他的這種作爲是自作自受。現在他病了,他的花正盛開的時候,我的心被刺疼了,深深的自責刺痛了我的心。要是先前幫一幫父親,大約他不會得這樣重的病,要是我們先前理解他,支持他,或許他會病得輕些。村裏人都說我父親“累得這樣”。這樣就更使我不安的心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這將是一生的罪責,也將是一生的懺悔。

父親曾經說過他要葬在屋後背山的梨園裏。梨園是果園,更是花園,四季都有花開。這是他一生的心血,也是他一生的至愛。雖然父親一生都在吃藥,都在與病痛抗爭,但他一生走着與他人不一樣的路。自強的他一生都挺起脊樑生活。

他在部隊得了職業病後,他就和病痛結緣了。那時,他才23歲,這是人生的黃金時節。但父親的黃金時節是與病痛相連的。當他帶病回鄉後,他在勞作時又病倒了,母親找到了鄉上,鄉上的領導讓他們打了一個報告,報告送上去後再也沒有下落。這件事情深深刺傷了父親的自尊心,從此他再也沒有找過什麼人,他也堅決阻止母親去訴苦。他獨自默默地賣力,賣的是體力兼腦力。病痛與貧困交加時他還是咬緊牙關,他可以吃任何的苦,他可以受任何的罪,他就是不向人訴苦,就是不向困難低頭。現在父親癱瘓了,“沒有一處不疼”。母親對他人有幻想,但這些都是無濟於事的。一切又回到終點,回到父親當初的約定:靠自己。他人的救助總是姍姍來遲,病情的惡化卻來勢洶洶。如果有溫暖的援手,那也趕不上病魔的步伐。那遲到的愛呀,是該詛咒的。

有村人來買花木。我建議父母不要出售。這些花木都是父親的心血,它們身上有着父親的影子,有着父親的愛戀。花在,人在。只要有父親種植的花在,父親的愛就在花開花落間延續。我苦苦的要保住這些父親的花,母親大約不會知道我的初衷,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對父親的情感,對他的那份敬重深植內心。

父親重病,他牽掛的除了他的花,就是他的外孫女。我要照父親的茶花,陶兒淘氣得很,硬是要擠到鏡頭裏來。她猴在紅桎木上,那樣子讓人可氣又可笑。陶兒也和父親一樣地犟,一樣地固執,一樣地不服輸。但他們爺孫相處甚好,陶兒會給外公點菸火,給外公拔鬍子,陶兒總是說“外公病成那樣我想着就要哭”。

父親的花開了,收穫花開的喜悅的是父親,更是我和陶兒。花開了,溫暖了我們的視線;花落了,點燃了明年的期待。父親對生活的憧憬與熱愛,父親對他的後代的期望與祝福,統統都在花開花落間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