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故事—我的父親散文

來學校前去掃墓，他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默默把所有的雜草清理乾淨。周圍的一切跟着他一起沉默，沒有半點聲響。這個滿身都是傷疤，獨自吞下太多苦楚的人，看到眼前父母的墳墓，是否覺得自己是個孤兒，這麼早就失去了自己最愛的雙親？

關於他的故事，我不太清楚。他不愛說，也不願意說,我也就沒敢多問。只是，母親告訴我，在他讀高中的時候，他父親就去世了。作爲家裏唯一的一個男生，這個十七歲的男孩，成爲家裏的頂樑柱，撐起了整個家。再到後來，成家幾年不到，他最愛的母親也離他而去了。

他不愛說話，任何時候都是如此。總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他甚至不愛笑，總是嚴肅地板着一張臉。他的房間裏還留有他寫在牆上的支言碎語，那是他第一次學會喝酒時寫的。不長，但讀起來字字句句都讓人揪心地疼。每次走進房間，看到牆上的文字，似乎就可以看到一個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願醒來的男人，他一切的委屈、苦楚與難過。

和他在一起的23年，吃過很多苦。即使家裏窮，愛面子的他也不願輕易找別人借錢。一家四口在大夏天，擠過一張牀，連電扇都沒有；吃飯的時候，碩大的餐桌上，只放着一份青菜。爲了維持生計，和他輾轉搬過幾個住處。住過十幾平米大，白天仍需開燈的小黑屋；住過沒有浴室衛生間，客廳廚房擠一塊的矮房子……那段生活很艱辛，也很痛苦。

他太嚴肅，我從不愛多跟他多說半句話。記得四年級的時候，他給我寫過一封信，裏面字字都是愛，只是那時年幼的自己不能理解文字裏蘊藏着他怎樣的情感。信的開頭裏寫着：我最愛的女兒……這讓我覺得他肉麻，甚至覺得也許是他抄來的。因爲沒有半點理由讓我相信，那麼嚴肅的他，會寫這樣一封信。

我恨他，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如此。原因是我做錯事頂嘴，他竟然氣到掄起巴掌要打我，我閉上眼睛，等待着他這殘酷手段，但他突然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把家裏所有的碗都砸了。那時我突然問自己：大概我不是他親生的吧，不然爲何他會這樣對我？任性的自己因爲這件事，整整一個月沒跟他講話。我壓根不知道，那時，他因爲母親的病，已經幾夜沒睡閤眼了。

他是一個讓人心疼的人，也是所有司機中最節儉的一個。也許一開始，他便選錯了路。他近視，不適合開車，可他卻經常因爲拉貨大半夜纔回家；他胃不好，經常胃痛，可他卻爲了省一頓飯錢，餓到兩三點纔回家吃午飯。小時候，等他回家是一種煎熬。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後來索性就在大廳的藤椅上睡着了。凌晨，他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回來。接着，母親忙着給他準備晚飯。就這樣，每個深夜，他抱着我，母親抱着弟弟，躡手躡腳地上樓睡覺。

再到後來，稍微懂事了點，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抱怨他的。每次，送我去學校註冊的都是母親。他的理由是他得開車，很忙，沒時間。每次家長會，來的都是母親。他的理由依舊是，最近工作忙，沒時間。每次生病帶我看醫生的是母親，而他只是一味責備我，沒好好照顧自己。

上初中那會，也許是我這輩子最恨他的時候。恨他的無能。每當同學取笑我住的房子的時候，我把所有的不滿都怪罪於他，那個每天只懂沒日沒夜工作的男人，那個奮鬥那麼多年，連房子也買不起的人。甚至突然覺得我跟他以後必須分道揚鑣，互不認識。所謂的叛逆讓我跟他徹底疏遠了，他經常因爲我的一句頂撞他的話不吃飯，大口大口地抽菸，大碗大碗地喝酒。再後來，我到縣城上高中了，終於要離開家去過全新的生活了。也就是那一年，我們家開始建新房子。精湛的裝修，別緻的結構，即使不是最好的，但誰都知道，那房子是他所有的心血。

我高一生日那年，他一個人開車一個多小時到學校給我過生日。到達學校的時候我還在上課，於是，狂風呼嘯的寒冬裏，他在校門口從九點一直等到十二點我放學。他見到我，急忙把捂在手裏的保溫瓶遞給我：“菜可能都涼了，趕緊去吃飯吧。”接着馬不停蹄地走了，他說，他得趕緊去開車，顧客等着他。後來才知道，那天，爲了給我送菜，他沒吃早飯，也沒有吃午飯。

第一次開始覺悟，是在高一期末的時候。學校開家長會，母親說她不舒服，所以，他來代替母親參加家長會。那天，跟母親打了很久的電話，聊了很多。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那房子是爲了不讓我丟臉纔去建的。也就是去縣城讀高中後，我的所有衣服都換成了名牌，全都是他和母親買的。高三學習壓力大，他和母親爲了改善我的伙食，每星期騎車一個多小時，帶着一堆我愛吃的菜來縣城看我。只是每次他都沒進學校，在校門口等着，讓母親陪我吃飯。我腸胃不好，所以母親帶來的雞肉都是剝好皮的，每一塊都是如此。那時候覺得母親細心，後來才知道這些都是他一塊一塊剝好的。

高考前不久，他出車禍了。那天，從不主動打電話給我的他突然打電話給我，短短几句話：“家裏一切都好，不要擔心，安心考試。”我不解，但也沒說什麼。寒暄幾句後便匆匆掛了電話。高考結束那天，他來接我，額頭上還是結痂的傷疤。回家的途中，他複述了整個過程。他說：“當剎車失靈的那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必須活下來，因爲你要高考。”聽到後，我愣住了，眼淚大把大把墜了下來。他笑笑，開着玩笑說：“哭什麼，我不照樣好好的？”回家後才知道，車禍有多嚴重，偌大的一個車頭，全被壓扁了。他整個人從一堆水泥灰裏爬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手機給我打電話。

高考成績出來那陣，我是萎靡不振的，每天過着行屍走肉的生活。他倒也樂觀。每天笑呵呵的。“有什麼好難過的？盡心而爲就好。很多事，不要在意結果，努力過，付出過，就對得起自己。”我知道，他是失望的，明明老師跟他講的是重點大學的。但是，他卻依舊欣然接受這個有點“丟臉”到光彩的事實。

填志願那陣，所有的'人都是反對我填中文的，只有他，一如既往的支持我。“你現在是成年了，很多事得自己決定。跟着自己的感覺走，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不要太擔心以後就業的問題。大學四年，最重要的是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至於就業，沒找到工作，大不了我養你一輩子。” 這時候的我是那麼喜歡他的，一個不管我做什麼都站在我身旁的人。去大學的前一晚，我寫了一封五頁的信，密密麻麻的字裏，都是這幾年對他的虧欠。的確是虧欠，而不是用別的詞語。這些年，我不夠努力，不夠成熟，不夠懂事，讓他擔心，害他難過。總是做着一些讓他操心的事，說一些讓他難過的話，可是一直，他就這樣，在那裏，不言！不語！不離！不棄！

如今，上大學了。每次回家他都不去出車，後來母親說他只是想多陪陪我。每次回家，從來不下廚的他都親自下廚，做一桌子我愛吃的菜。每次打電話回家，都想好好跟他說會兒話，但也許是因爲表達的方式不同，每次便只是日常的幾句寒暄。

他不愛說話，不愛表達，甚至有點兇。但是，他的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他有多愛我。我的父親。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