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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他的草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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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是幾千年來人類賴以遮風避雨的活動場所,一種古老的人類住居的建築形式。這種高原地區的地面臺式建築,在我純樸的記憶中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

父親和他的草房散文

那時候,只要有一兩間草房,一道籬笆牆,無論大小、高矮,人就算有了家,也就有了歸屬感、認同感。草房,城區幾乎見不到這種特殊的建築,農村卻很普遍,山區更多,而且壩區的草房一般都相對高大、寬敞;山區則非常低矮、狹小。我們這裏是壩區,山林多,都以青松爲主,草房自然就是用山上的松枝松葉來蓋的,海拔稍微高一點的高寒山區或者是江邊河谷地區,沒有樹林,漫山遍野的茅草,是蓋草房的好材料,也有不少農戶採用稻草穀草來覆蓋,一樣的適用、美觀、舒適。

這種草房看起來極爲簡單,結構並不複雜。下面是長方形,上面是人字形,長寬尺寸都是一個吉祥數字。基腳是石塊、石條,牆是土牆,隔斷也是土牆。泥土扶起則成屋,推倒即爲泥土。橫樑是松樹,樓面是竹條,房頂是茅草。取材於自然,重歸於自然。農村人一般是先選個陽氣的風水寶地,選個吉利日子纔開始動工,壘好基腳,然後再壘牆。一種是人工直接就地挖土,架上牆板,用牆杵把土搗實;一種是採用泥漿,把做好的土箕一個個壘成牆壁。修築牆壁也不是一次性就完工的,壘到一半必須安裝十幾根木料,作爲第一層樓面,需等待幾天,到基礎部分基本乾透才能繼續修建。牆體修好,然後請木匠來安裝大梁和橫樑,大梁安裝好,是必須要掛紅,再點燃幾餅鞭炮,以示紅紅火火,平安幸福,吉祥如意。最後就是用松木架椽,蓋草,基本上算是大功告成。但在那個年代,要修建一間這樣簡易的草房實屬不易。一間房屋僅僅就一百多元,二百多元,可我們一個月的工資就幾十元,一個農民一天只能苦幾角錢,很多人家修建一間草房也得積攢幾年。我的父母是省吃儉用,早出晚歸,連大年三十都沒有休息,辛辛苦苦積攢了幾年才修了一間草房的。四十多個平方,一家五口人還有糧食、豬、牛都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這個人畜混雜的空間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之中。

父親的草房坐北朝南,與村裏的其他草房一樣,幾十家人的草房聚集在一起。都是一樣的灰白的顏色,人字形的結構,點綴在一片古老的樹叢間,在藍天碧空的映襯下醞釀出一種神祕而特殊的氛圍。走進這個家,左邊是牛圈,臭烘烘的,右邊是火塘、餐具,頂頭就是堆放糧食的樓層,屋子中間隔牆後面是牀鋪、衣櫃,一家人詩意地棲居的地方。“農夫把鋤犁,禾生隴畝間”,拉車,耕田耙地,養牛如養子,牛是父親賴以爲生的.命根子。還好,沒過幾年,父母就爲牛在草房的西面修建了一間低矮的草房。

十幾歲的時候,在城裏讀書,也到過山區的幾個同學家裏。於是,又有了一個陳詞濫調式的發現:城市房屋不大,但基本都是瓦房,石板路;越是壩區、山區就全部是草房,揚灰路。把牲畜搬出去,我就盡一切可能把屋裏屋外收拾得美觀、乾淨,房前屋後種植幾株風景樹,讓自己有個舒適、整潔的生活環境,親朋好友一來,都自然要誇獎幾句,自尊心就會膨脹得連小屋都裝不下。

也許是因爲那些年的雨水充沛、調勻,也許是經濟情況有所好轉。村裏,幾十間茅草房就像一大片蘑菇在瘋長,甚至有的已經變成瓦房,紅磚的。村子前面,一大片稻田幾乎一年四季都是水,一個個灰色的屋頂與大片的稻田遙相守望。父親在房前屋後栽種了幾十種樹木,柿子、核桃、拐棗、皁角、花椒、桃樹、棗樹、杏樹……,還有不少竹林、垂柳、槐樹等景觀樹種以及各種藥材、花草。餓了,摘幾個水果可以充飢;買不起洋鹼(肥皂),用幾個皁角就可以洗衣;傷風感冒或者手腳受傷了,挖幾株藥來就解決問題。在門前挖個池塘,沒有魚苗,就在田間捉幾條小魚,放在池塘裏,一年就能夠長到半斤以上。有客人來了,一兩條魚下鍋,既方便,又新鮮。再種上一片茨菇,冬天也不愁沒有蔬菜。

物質條件極爲艱苦的年代,我們村子的幸福指數卻很高。一個村子,幾十家人,相互都有一定的空間。都是草房,偶爾幾間瓦房,都是厚厚的牆壁,但是信息卻不會因爲一面牆的分隔就停止流動。哪家買來一輛自行車、一臺黑白電視機,哪家兒女結婚,哪家老人去世,幾分鐘時間全村人都知道。晚上,村裏男女老少吃好飯,不是在大樹下調侃,就是在月光下對山歌,或者就聚在一家的電視機前。

與其不同的是城市,城市的房屋基本上都是瓦房,是一條街,是一間接一間的。其實,戶與戶之間僅僅隔一面牆,牆是木質的,很薄,這一面牆就是信息傳播的直接媒介。小時候在城裏讀書,從家裏草屋的油燈下住在叔父家裏電燈下。隔壁是另外兩家人,樓上是一家人,樓下又是一家人。經常聽到東西砸在牆上,聲音的質感有別,有時是椅子、衣架、書本,有時是一整具人類肉體。所以,住在這個外表光鮮的城市小區,感覺整個公共空間被拼命擠壓,最後就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過道,以及一個廚房、一個廁所。

城市的木板牆太薄,不像農村的土牆,厚實,且牆與牆之間有一定的空間,鄰居所有的祕密都能與大家共享。就跟坐大巴、火車臥鋪一樣,用一種隨機揀選的方式,把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習慣、不同性格、完全陌生的人們推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讓他們把白天的光鮮褪盡之後自己最頹廢、最疲憊、最不講究的一面暴露給彼此。叔父一喝酒就把我當作教育對象,比老師厲害多了。高八度的嗓門一打開,一罵就是一兩個小時,鄰居也不得安寧,隨時跑過來責備叔父。一個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又聽見鄰居有個女孩在認認真真地哭,這是一個很有氣質,很漂亮的女孩。那個哭聲卻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悲傷和委屈,一邊還伴着嘩啦嘩啦的的炒菜聲——她可能還得去上晚班,所以儘管天都要塌了,晚飯還是要吃,晚班不得不上。屬於這個城市午夜子時流水線的所有動作也都不能停。也許,在這個城市裏很容易遇見千萬種悲傷,卻往往都不太適合跟別人細講。

進入九十年代,村裏多了一些瓦房,父親的新瓦房已經竣工,家裏的草房在一個寂寞的秋天就像要倒塌了,就像風中即將凋零的一片落葉。秋雨綿綿,屋頂一直在漏雨,衣櫃上、供桌上、飯桌上總是擺滿了罈罈罐罐,隨時要把溢滿的雨水潑出去。一輩子省吃儉用,剩菜剩飯可以連續吃幾天的母親不幸患上肝癌,躺在牀上幾個月,望着黑漆漆的屋頂和雨滴,胸部不停地冒出血水和膿液,一雙空洞的眼睛時常透過窗戶望向收穫後的田野。母親在一個金黃的秋天靜靜地走了,一家人悲痛欲絕,想不到母親竟然會患上癌症。一年多的時間,母親幾乎都住在醫院,市裏的,省上的,醫生連手續都不敢動。我把網上查到的,朋友介紹的能夠找到的抗癌、止痛藥物都找來給她,給她買一些她喜歡吃的東西,希望能夠有一定的療效,但病情一天比一天惡化,誰也無能爲力。在雲貴兩省的邊界,一片枯萎的野草,一堆黃土,一塊墓碑,組成了母親墓地的風景,一如她淡泊、平實的一生。難受的是直到母親去世,我始終沒有也不敢告訴母親蠶食母親的真正疾病是什麼。更難受的是母親沒有感受到城鎮化歷史的進程,沒有住過高樓大廈,連像樣的住房都沒有好好享受過一天,連她的重孫女都沒有見到過就悄悄地離開了這個美好的世界。

母親去世之後,我們在原地又修建了一間鋼筋混泥土的平房,集鎮上也修建了一棟平房,一家人搬到集鎮居住。希望含辛茹苦一輩子的父親,在所剩不多的晚年,享受新時代的福祉,可惜,這只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八十多歲的父親一個人怎麼說都要住在老家,總是不願意離開老家,親朋好友幾次三番地勸說也沒用,說的多了,他眼裏就噙滿淚水。我不得不經常去老家看看,隨時買些食物、衣服、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只是,老家已是一片狼藉,家裏到處是大大小小各種廢棄紙箱、紙袋、塑料包裝袋子,親友送來的花生高鈣飲料、昭通綠豆糕、蛋糕,從不捨得打開吃喝,大多已經過期。一隻小狗與父親相伴,家裏很多陳舊的傢什,母親的遺物,比如母親穿過的汗衫、鞋子、破了洞的棉衣等等,每一件似乎都沒什麼用,但父親卻每一件都還捨不得扔掉,也不準別人扔掉。對於父親,每一顆糧食、每一寸布,一片瓦,一根針,都是極爲寶貴的。

歲月無聲,沒有了冬暖夏涼的草屋,沒有了母親。少了一份雅緻與溫馨,多了一份無奈與傷感,多了一份酸楚和無語。那低矮的草屋和母親的身影,已成爲我永遠追憶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