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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散文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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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是現代作家、曾爲“中華民國文化部部長”。在2008年在香港大學教授任上獲評爲孔樑巧玲傑出人文學者。2010年11月15日,龍應臺以260萬人民幣的版稅收入,榮登作家富豪榜第16名,引發廣泛關注。下面是小編幫大家整理的龍應臺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龍應臺散文推薦

  龍應臺散文《目送》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着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裏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爲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鉤到過路行人的頭髮。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裏,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們是幼兒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啓。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羣裏,我無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揹着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裏。

十六歲,他到美國做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裏,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交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交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隻立着一隻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啓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着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裏,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着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隻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溼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龍應臺散文《今日獨立》

我一般不太願意在畢業典禮這麼隆重的場合上演講。原因之一,今天在座的人都不是爲了聽演講而來的;方帽子撥穗纔是真正的期盼,所以很容易對演講者心生厭惡。原因之二,大學畢業典禮被認爲是人生的重大時刻,一個演講要揹負這麼超負荷的深刻意義,我覺得難以承受。原因之三,場合太嚴肅、太隆重了,我就會想起馬克吐溫遇到這種場合的做法──他會在最莊嚴肅穆的一刻,讓一隻髒兮兮的小土狗突然躥上臺來對着演講的人汪汪叫,讓他手足無措。

但我還是決定來。不怎麼嚴肅的理由是,你們將來都是醫生,當我年老的時候,很可能有一天我會落在你們手裏,請幫我多翻幾次身。比較嚴肅的理由是,醫生不只是職業,它是一種志業,跟“人”的關係密切,很多的人會依靠、依賴你們。所以,我想我應該來。

但是,如果你們期待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如何做一個好醫生”,你猜錯了。我不會那麼笨,跟在座的醫學院的傑出教授們去比賽講這個題目,我一定輸,我是行外人。

事實上,你們今天坐在這裏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僅只是“未來的醫生”這樣一個單一身份──不可能吧?我想,一定有很多更寬的可能來界定今天坐在這裏的你;譬如說,今天是你在經濟上依賴別人的最後一天,也是你人生獨立的第一天。或者說,從今天起,你不再被當做某個學校的學生,某個人的兒女,而是你單獨的自己──成功也是你,失敗也是你,墮落時誰也救不了你;從今天起,不再有別人爲你負責。我們甚至也可以說,今天的你,是一個人,站在制度性學習的終點,自主性學習的起點?

我不認爲對醫學院的畢業生就非談“如何做一個好醫生”不可,因爲,職業只是一個人的人生中的一部分,絕不是全部。在你做醫生的時候,你必定同時還有好幾重身份,這些身份,不見得比你醫生的身份來得不重要:你是一個國家的公民──你是否知道如何做一個好公民?你一定是人家的妻子或丈夫或堅決不婚的情人夥伴──你是否知道如何做一個成熟的負責的伴侶?你一定還有幾十年的時間是人家的兒女──你是否知道如何做一個好兒女?你可能很快成爲別人的父親或母親──你又是否知道如何做好父親和母親?更關鍵的,今天是你的“獨立日”──你是否知道如何做好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呢?

因此,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認爲,是你們從幼兒園到大學長達二十多年“制度性”教育的畢業典禮,同時是“自主性”教育的開學典禮。

我今天的題目是,“制度性教育該教而沒有教的兩件事”。

仰觀宇宙之大

第一,它教你如何與別人相處,沒有教你如何與自己相處。

合羣,曾經是我們從小到大“德育”的核心。個人在羣體中如何進退貫穿整個儒家思想,但是儒家極其講究的個人修身、慎獨的部分,在現代化的社會裏,卻被忽視。

我們是一個習慣羣聚的社會。在行爲舉止上,我們喜歡熱鬧,享受呼朋喚友的快樂。在思想判斷上,我們用“集體公審”或者“拉幫結派”的方式思考事情。在時間的分配上,我們的學習表塞滿課程和活動;在空間配置上,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羣體“相濡以沫”。

獨思的時間,獨處的空間,不在我們的學程設計裏。

把這個問題說得最透徹的',我認爲是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他在1941年就指出當時的大學課程設計是有問題的,因爲課程以“滿”爲目標,不給學生“獨思”的時間: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非有閒暇不爲也。縱觀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係之複雜,社會問題之繁變,而思對此悠久與累積者宜如何承襲擷取而有所發明,對複雜繁變者宜如何應對而知所排解,非有閒暇不爲也;人生莫非學問也,能自作觀察、欣賞、沉思、體會者,斯得之。

在你們七年醫學院的學習過程中,諸位想必學到了各種技術,但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重不重要?大學是否教了你?“綜觀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係之複雜,社會問題之繁變”,在你的解剖學、病理學、臨牀課程裏,是否有一點點入門?在整整七年的培養中,請問百分之幾的時間,是讓你用在“觀察、欣賞、沉思、體會”之中?

再請問,一個不懂得“觀察、欣賞、沉思、體會”的人,可不可能是一個好的醫生?或者說,一個沒有能力“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對自己的“存在”狀態有所思索的人,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生?

大學課程不容許學生有時間做個人修身的“獨思”,它同時不允許學生有獨處的空間。四年或七年大學生涯,大半在喧譁而流動的羣聚中度過,難有空間自己對自己檢討、探索、深思。對此,梅貽琦感嘆極深:

人生不能離羣,而自修不能無獨……至情緒之制裁,意志之磨勵,則固爲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於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勵,示鑑戒而已。自“慎獨”之教亡,而學子乃無復有“獨”之機會,亦無復作“獨”之企求;無復知人我之間精神上與實際上應有之充分之距離,適當之分寸……乃至於學問見識一端,亦但知從衆而不知從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張,力排衆議。晚近學術界中,每多隨波逐浪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輩。

“慎獨”,其實就是在孤獨、沉澱的內在宇宙裏審視自己在環境中的處境,剖析人我之間的關係,判別是非對錯的細微分野。“慎獨”是修煉,使人在羣體的沉溺和喧鬧中保持清醒。這,大學教了你嗎?“情緒之制裁,意志之磨勵”,在不在大學的課程裏?

“只知從衆而不知從己”的人,不知“人我之間精神與實踐上應有之充分之距離”的人,請告訴我,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生?

紐約市長布隆伯格是紐約市立大學今年畢業典禮上的演講人。他送給畢業生的“金玉良言”是:“成功的祕訣其實很簡單,就是,你要比別人打拼。如果你比辦公室裏所有同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請過一天病假──你就一定會成功!”

他舉自己的父親作爲典範:“我父親就是這樣,他從早幹到晚,一週七天,一輩子從不休息,幹到最後一刻,然後跑到醫院掛號,就地死亡。”

我看了報紙對這段“金玉良言”的報道,不太敢置信,心想,會不會這位老兄意在反諷,卻被居心不良的媒體拿來做文章?於是我找出他演講的現場錄像,從頭看到尾,發現他真是這麼說的,老天,而且極其嚴肅。

我想,如果你是以紐約市長這種哲學來培養自己的,我會很恐懼有一天落在你的手裏。醫生被稱爲醫“生”而不被稱爲醫“死”,是因爲,他必須對“生”要有所理解。

比夜還黑的內心

第二,制度性教育教了你如何認識“實”,但沒教你如何認識“空”。

我不知道在你們醫學的制式教育裏,有多少文學的培養?你們全都在搖頭,表示沒有。我認爲,文學應該是醫學院的大一必修課程;文學,應該是所有以“人”爲第一對象的學科的必修基礎學之一。因爲文學的核心作用,就是教你認識“人”。

讀過加繆的小說《瘟疫》的,請舉手……七十人中只有四個,比例很低。2003年,我因爲“非典”爆發而重讀這本小說。小說從一個醫生的角度描寫一個城市由於爆發瘟疫而封城的整個過程。瘟疫傳出時,鎖不鎖城,有太多的重大決定要作。是什麼樣的訓練,使一個衛生官員作出正確的決定?醫學技術絕不是惟一的因素。是什麼樣的人格,使一個醫生可以走卻決定留下,不惜犧牲?是什麼樣的素養,使一個醫生知道如何面對巨大的痛苦,認識人性的虛僞,卻又能夠維持自己對人的熱誠和信仰,同時保持專業的冷靜?

加繆透過文學所能夠告訴你的,不可能寫在公共衛生學的教科書裏。醫學的教科書可以教你如何辨別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加繆的文學教你辨別背叛和犧牲的意義、存在和救贖的本質。

多少人讀過卡夫卡的《蛻變》?對不起,我覺得《蛻變》,也應該是醫學院學生的大一必讀。你的醫學課本會告訴你如何對一個重度憂鬱症患者開藥,但是,卡夫卡給你看的,是這個憂鬱病患比海還要深、比夜還要黑的內心深沉之處──醫學的任何儀器都測不到的地方,他用文學的χ光照給你看,心靈的創傷纖毫畢露。

是的,文學,是心靈的χ光。它照得到“空”。

將來的醫生,請問你具備嗎?

分手也是緣分

今天在座的,我發現,父母、祖父母的人數超過畢業生。我願意對爲人父母的說幾句話。恭喜你們!我幾乎看見當年的我自己,坐在畢業生的位子上,也看見我的父母,坐在你們的位子上。

我那麼清楚地記得,七歲的孩子上小學的第一天,我牽着他的手走到學校;然後,看着他揹着花花綠綠佈滿恐龍的書包,消失在教室門口。他不停不停地回頭看我,我也萬分不捨地癡癡看着他。我也記得十六歲那年,他到美國做交換學生,我送他到機場;看着他揹着年輕人的揹包,消失在入關口,我站在後面,一直在等他回頭看我一眼,但是,他頭也不回,一次都沒有。

於是我逐漸逐漸認識到,原來父女母子一場的緣分,就是註定了你此生要不斷地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今天,是你們的孩子、孫子的“獨立日”,其實,你們自己新的一課也從今天開始:學習放手,讓他跌倒而不去伸手扶他,我從自己的經驗知道,那是多麼多麼難受的一堂課。

但是很快的,這些畢業生也會發現,其實,他們從今天開始,也在看着他們的父母、祖父母的背影,漸行漸遠,離他們而去。

在這個意義上,畢業,確實是人生多麼重大的時刻。它,對不同世代的人,都是一個快樂奔向前程的時刻,也是一個跟纏綿的記憶、跟溫馨的歷史分手的時刻。所以對在場的每一個人而言,儘管不同世代,今天都是一種畢業,一種開始。每一個人都需要一種心靈的χ光,給自己一種透視人生的智慧,但是心靈的χ光執照,取得何其不易。只不過,一旦取得,你就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醫生了。

祝福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