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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作品:宋人諧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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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史中多諷刺記載,且有特爲別立一個部門的。惟既多出於載筆立言之士,或草澤下民亡國之臣,形諸歌詠,所以多不外乎“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原則。重在以微見著,言約意遠。雖間或也有說得極直接極露骨,可是較高的諷刺,總以蘊藉而不能背乎詩人雅言之旨,被認爲正宗,並且作用大,影響深。自戰國縱橫之士以口舌取卿相,諸子著書立說,各有以自見,一種新的潑剌風氣成立後,諷刺因中層分子擡頭,使用範圍就較寬了一些,也較粗糙了些。即以近於小說故事諷刺而言,如《國策》所引螳螂捕蟬譬喻之繁複而精巧,《韓非子》、《呂覽》所稱引齊人宋人故事之簡單而鄙俚不文,正可見出諷刺到諸子手中時,如何從雅言而轉爲社會通俗故事。

沈從文作品:宋人諧趣

雅言體雖尚保留於《說苑》、《新序》一類作品中,且形成魏晉人生活一部門(也可說極重要一部門)。《世說新語》這部書,因保留這個時代人物的雅言風度,更成爲中國小說一部門。可是它的全盛時代也正是它衰落的起始,從此以後,雅言完事。到唐代,即無可追尋。《朝野僉載》的潑辣,便是完全反雅言體。諷刺混入人事中較粗俗成分,方式漸多漸寬。印度故事又因佛經說教而大量輸入,在繁複與簡鄙兩方面都有極大影響。繁複如《盧至長者經》,形容慳吝人遇鬼種種,簡鄙如《百喻經》、《十誦律》所述種種小故事,實同源而異流。

雖發展不同,仍異途同歸,歸於將諷刺中的莊嚴性去盡,而代以開玩笑的詼諧氣分。我們雖可說這種開玩笑是中國固有的,《左傳》或《詩經》,《論語》或《孟子》中,都能找出這類記載。可是擴大它使用的範圍,卻應當說起於戰國時代,史稱《莊子》的滑稽亂俗,當指此點。而盛於魏晉,因印度故事輸入,且起大變化。這點變化,從歷史各方面都可見出,繪畫中更充分表現。在這裏我只預備說說它如何形成宋人小說中的浪漫氣息,和宋人生活中的不莊重情調。尤其是宋人生活中的喜歡開玩笑習慣,可說是上自帝王名臣理學大儒,下至販夫走卒娼妓兒童,無不專精當行。使用方面,大至於處理國家事務,外交戰爭,小至於普通應對,家庭生活,無不見出爲那個氣氛所浸潤。這個氣氛從淺處言,爲對於由儒入禪裝模作樣的理學的反應,亦爲對於黨禁新法的腹誹另一形式。但只要稍稍注意一下這個開玩笑的風氣是如何普遍存在的時候,我們就會承認它的形成,還有一個更遠的原因。不能不說它是諷刺的變質,它的存在,一方面表示語言文字的效果,已從經典莊嚴的意味,轉爲普通生活中的點綴物,一面且說明從這個轉變中即孕育《西遊記》、《封神榜》一類長故事的產生。最有趣味一點,即佛道二教,均以浪漫情感形成的、充滿東方式幻異抒情故事爲宣傳教義工具,到這種抒情故事發展成爲一般興趣後,即逐漸失去對於宗教的嚴肅感情,羣衆對之就有點“買櫝還珠”意味。因之對宗教效果不再關心,僅沉浸於那個本來用作說教的幻美故事中,也就結束了宗教。這個發展是宗教宣傳者所料不到的。

“諷刺”和“開玩笑”不同處,容易明白。諷刺的本來居多是以下犯上或有所顧忌,即身爲史官,重在直筆,依然得爲保全腰領祿位計,多出於含蓄。不過用筆雖含蓄,用意還是在直中其心。有所刺必有所傷,夫子所謂禮爲尊諱,如周廟見金人三緘其口,戒在多言,無不見出古人謹慎自處,以少說有身分有勢力的人壞話爲安全,即諷刺也亂來不得。司馬遷述《史記》,對於武帝發神仙迷的種種,不加可否照實寫下,即種下後來受宮刑的危險,何況就中還多無言褒貶,當然難免終生屯蹇!至於開玩笑,自然便不同了。諷刺以開玩笑方式出之,最先見於帝王身邊的優伶侏儒。史傳上保留的記載,還可見出這個以下犯上的特權階層,在春秋戰國時代的作風與作用。優伶開玩笑的特權,既千年不變,所以直到五代後唐莊宗,還扮俳優來開皇后的玩笑。

史稱:

後唐莊宗劉後,生皇子繼岌。後父劉叟以醫爲業,詣鄴宮自陳。後方與諸夫人爭寵,恥爲寒族,答劉叟於宮門。莊宗好俳優,宮中暇日,自負藥笈,令繼岌負敝蓋相隨,自稱劉山人來訪女,後大怒,笞繼岌。

正因爲開玩笑是俳優的特權,所以到極端時,優伶對於帝王在玩笑中打耳光,不特不受處罰,還可望得到賞賜。

唐莊宗或自傅粉墨與優人共戲於庭,以悅劉夫人,名謂之李天下。嘗因爲優,自呼曰:“李天下,李天下,”優人鏡新磨遽前,批其頰。帝失色,羣優亦嚇愕。新磨徐曰:“理天下者,只此一人,豈有兩耶?”帝悅,厚賜之。

又記稱誠惠和尚事:

後唐僧誠惠,雲能役使毒龍,可致風雨,其徒號爲降龍大師。京師旱,莊宗迎至洛下,親拜之,六宮參禮,士庶瞻仰,謂朝夕可致甘澤。祝禱數旬,略無徵應。或謂官以祈雨無驗,將加焚燎,誠惠懼而遁去。及卒,賜號法雨大師,塔曰慈雲之塔。

對於這個大法師所開的玩笑,可謂無以復加,一直開到死後,還饒不過!若把這三件事並提,我們可說千古帝王喜歡開玩笑的,當無過於這位老總了。

《大唐西域記》卷八,記月支鄰陀龍王:其水清黑,其味甘美。……昔如來初成正覺,於此晏坐,七日入空。時此龍王,警衛如來,即以其身,繞佛七匝,化出多頭,俯垂爲蓋。

度迦葉陂兄弟西北窣堵坡,是如來伏迦葉陂所事火龍處。如來將化其人,先伏所宗,乃止梵志火龍之室。夜分巳後,龍吐煙焰,佛既入室,亦起火光,其室洞然,猛焰炎熾。諸梵志師,恐火害佛,莫不奔赴,悲號愍惜。……如來乃以火龍盛置鉢中,清旦持示外道門人。其側窣堵坡,五百獨覺同入涅磐處也。

儘管這個記載和較後輯存於《太平廣記》中自漢及唐幾卷關於龍的記載,文字多麼美麗,故事多麼恢奇,所培養成的迷信浪漫氣氛又如何濃厚,到法雨大師一來,自然就完全失去其意義了。所以宋代和尚道士多轉爲闊人門客,以看相算命爲能事,正因爲宗教上的莊嚴、浪漫氣氛兩失後,這些人的本領也就只有如此如彼。中世紀的宗教迷信的破除,即出於前一時用爲建設這個迷信的工具之一,比如說《百喻經》,這似乎還不曾經人道及過。

試從人事上略略分析,開玩笑的發展,帝王的自尊自大與不自重,都可作成。因不自重,固不免如莊宗的逢場作戲。

若徒然自尊自大,不怕得罪人,也會如梁武帝所爲。《續世說》稱:梁武帝嘗接劉溉,每與對棋,從夕達旦。或復安寢,加以低睡。帝以詩嘲之曰:“狀若喪家狗,又似懸風槌。”

然而兩者說來,又都可謂出於人君灑脫。這種灑脫性情實起於漢末,到三國時爲極盛。魏文帝給夏侯尚詔,稱之爲“作威作福,殺人活人”,蔣濟以爲天子無戲言,不宜見諸詔令。後來雖將詔令追回,然而史稱其才藝兼該,似乎即包含了他會開玩笑,與走馬奪槊彈棋賦詩同爲這位花花公子而登大寶的帝王興趣所在。《三國志注》引《魏略》,稱文帝爲五官將時,與其弟曹植都想得到邯鄲淳作門下士。後太祖遣淳詣植。《魏略》描寫曹植初次會面一場,情景十分精彩。

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如何耶?”於是乃更着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聖賢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奇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嘆植之材,謂之天人。

這個“天人”照植本傳稱引太祖戒令說來,時當二十三 四歲左右。邯鄲淳雖以博學多識精文字訓詁見稱,史志上第一部笑話小說《笑林》卻相傳是他作的。到《文心雕龍·諧隱篇》論著述時,且有《魏文因俳說以著笑書》,這部書還很可能就是文帝作的。是即劉勰所謂“辭淺會俗”,“無益時會”,但於當時絃歌酒筵中,實所不廢,這從過去記載卻可略見一二。

人君灑脫即成爲曹氏兄弟會玩會鬧,人臣灑脫便成爲孔融彌衡嵇康阮籍記傳上留下種種故事。居多是聰明過人,因才使氣,放曠不羈,離世違俗,正如生命中具有遊俠兼隱士兩種反抗成分,時代既多變亂,除阮籍能逃於酒,其餘幾位,便不免因爲不堪流俗而菲薄湯武,成爲這個時代犧牲者。但竹林七賢作風,終於成爲千年來一種否認反抗繁文縟禮的生活方式。在兩晉曾摧毀儒法兩派的人生觀,在唐又增加了些文學上的自由浪漫空氣,到宋代即成爲士大夫開玩笑共通性情之一點。說到這個問題時,我們似乎應當把由於開玩笑所產生的悲劇和屬於道德上的成見,暫時保留不提。正因爲詼諧即或不是人性中最重要一部分,但至少是本性中固有一部分。宋人道學中有想極力去掉這一部分的,結果本身反而成爲一種詼諧型,如《墨客揮犀》、《冷齋夜話》記彭淵材行爲性情,可說是個代表。

彭淵材初見范文正公畫像,驚喜再拜前磐折稱:“新昌布衣彭兒,幸獲拜謁。”既罷,熟視曰:“有奇德者必有奇形!”乃引鏡自照,又捋其須曰:“大略似之矣,只無耳毫數莖耳,年大當十相具足也。”又至廬山太平觀,見狄樑公像,眉目入鬢,又前再拜贊曰:“有宋進士彭兒謹拜謁。”又熟視久之,呼刀鑷者使剃其眉尾,令作卓枝入鬢之狀。家人輩望見驚笑。淵材怒曰:“何笑?吾見范文正公,恨無耳毫,(因相書上說年壽,有鼻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項下絛之語。)今見狄樑公,不敢不剃眉,何笑之乎?耳毫未至,天也,剃眉,人也,君子修人事以應天,奈何兒女子以爲笑乎?吾每欲行古道而不見知於人,所謂傷古人之不見,嗟吾道之難行也!”

淵材迂闊好怪,嘗蓄兩鶴,客至,指以誇曰:“此仙禽也。凡禽卵生,而此胎生。”語未卒,園丁報曰:“此鶴夜產一卵,大如梨。”淵材面發赤,呵曰:“敢謗鶴乎?”

卒去,鶴輒兩展其脛伏地。淵材訝之,以杖驚使起,忽誕一卵。淵材諮嗟曰:“鶴亦敗道,吾乃爲劉禹錫嘉話所誤!自今除佛老孔子之語,予皆勘驗。”

《東都事略》記丁謂文與孫何齊名,應舉知第四,謂恥居丁下,臚傳之際,有不平語。太宗曰:“甲乙丙丁,合居第四,尚有何言?”言雖不莊,若與《燕翼貽謀錄》記太宗燒和尚事並觀,倒可見出一種爽利性情,亦同出於諧趣的基矗江東有僧詣闕,乞修天台國清寺,且言如寺成,願焚身爲報。太宗從之,命內傳衛紹欽督役。戒之曰:“了事了來。”紹欽即與俱往。不日告成。紹欽積薪如山,驅使入火。僧哀鳴,乞回闕下面謝皇帝而後自焚。紹欽怒,以叉叉入烈焰,僧宛轉悲鳴而絕。歸奏太宗曰:“臣已了事。”太宗頷之。

若太宗以下帝王都用這個方式對付和尚道士,此後就不至於有真宗時代的天書出現,徽宗時代的林靈素、張虛白輩爲幻興築壽山艮嶽,爲花石綱鬧得天怒人怨了。但真宗和他的臣下,可說是個會開玩笑的人物,天書一出現,靈芝動輒萬千,自己未必不明白全是假的。《投轄錄》稱他引臣下逛海上三山,極有趣味。

祥符間封禪事竣,宰執對於後殿。上曰:“治平無事,久欲與卿等一處閒玩,今日可矣。”遂引羣公及內侍數人入一小殿,殿後有假山甚高。山面一洞。上既入,羣公從行,初覺甚暗,數十步則天宇豁然,千峯百嶂,雜花流水,極天下之偉觀。少焉至一處,重樓複閣,金碧照耀。有二道士貌奇古,來揖上,執禮甚恭。上亦答之良厚。邀上主席,上再三遜謝,然後坐。羣臣再拜,居道士之次。所論皆玄妙之旨。而牢醴之屬,又非人間所見也。鸞鶴舞庭際,笙簫振林木,至夕乃罷。道士送上出門而別曰:“萬幾之暇,無惜與諸公頻見過也。”復由舊路歸。臣下因請於上。上曰:“此道家所謂蓬萊三山也。”

羣臣自失者累日。後亦不再往。

王明清所記雖是一則小說,然就真宗時代空氣說來,這個皇帝由丁謂輩設計,那麼努力安排個神仙場面請一次客,給其臣下一個海上三山印象,也許竟是可能的。

至於倖臣爲帝王造成一個神奇開心印象,則見於岳珂《桯史》。

艮嶽之建,諸臣璫爭出新意,念四方所貢珍禽不能盡馴,有市人薛翁,素以豢擾爲優場戲,請於童貫,願役其間。許之。乃日集輿衛,鳴蹕張蓋以遊,至則以巨柈貯肉炙粱米,翁效禽鳴以致其類,乃飽飫翔泳,聽其去來。月餘,而囿者四集,不假鳴而致。益狎玩,立鞭扇間不復畏。遂自命局曰“來儀所”。一日徽祖來幸,聞清道聲,望而羣翔者數萬。翁先以牙牌奏道左曰:“萬歲山瑞禽迎駕!”

上顧,罔測所以,大喜,命以官。

這種開玩笑所引起帝王嗜好,從後世說來,雖與亡國不無關係,可是帝王能領會它時,卻未嘗無好處。《揮麈錄·後錄》和《雞肋》記這個好藝術能幽默帝王逃亡時二事,即見出在憂患中還不致爲憂患打倒,這點容忍能力說他得力於幽默感,不無道理。

靖康元年,金人犯濬州,徽廟微服出通津門,御小舟,將次雍丘,阻淺,船不得進。夜御駿騾名鵓鴿青,望睢陽而發。聞雞啼,濱河小市,民皆酣寢,獨一老嫗家張燈,竹扉半掩。上排戶入。嫗問上姓氏,曰:“姓趙,居東京,已致仕,舉長子自代。”衛士皆笑,上徐顧衛士亦笑。(《揮麈錄·後錄》)北人南牧,上皇遜位,乃與蔡攸一二近侍,微服乘花綱小船東下,人皆莫知。至泗上徒步至市,買魚酬價未諧,估人呼上爲“保義”。上皇顧攸笑曰:“這漢毒也!”

歸猶賦詩,就用江魚羹故事,初不以爲戚。(《雞肋》)帝王且有因爲能夠着意安排,在外交場面,還可佔點上風的。《堅瓠集》稱:孝宗擊球,偶傷一目。金人遣使來慶壽,以千手千眼白玉觀音爲壽,蓋寓相謔之意。孝宗命迎入徑山,邀使者同往。及寺門,住持說偈雲:“一手動時千手動,一眼觀時千眼觀,幸得太平無一事,何須做得許多般!”使者聞之,大慚。

王安石行新法,不便於民,《紫薇雜記》有徐王與神宗打球賭新苗法故事,就與這件公案有關,且可見間或亦用之於政治。

熙寧初,神宗與二王禁內打球。上問二王欲賭何物。徐王曰:“臣不賭別物,若贏時,只告罷了青苗法。”

開玩笑用於名公大臣的,實多而又多。約略說來有如下各種形式。有同僚用姓名諧音相謔的,《靳史》稱:賈黃中作相,盧多遜作參。一日,府畿有蝗,盧笑曰:“某聞所有乃假蝗蟲。”賈應聲曰:“亦不聞傷稼,但蘆多損耳。”

有以下犯上的,如《宋稗類鈔》記党進事。

党進當大雪,擁爐酌酒,醉飽汗出,捫腹徐行曰:“天氣不正。”有兵士侍帳外曰:“小人此處頗正。”

有故意搗亂以泄忿的,如《五代史補》記陶縠事。

何承裕素與陶縠不葉。世宗問陶曰:“承裕可知制誥否?”陶曰:“承裕好俳,恐非所宜。”遂已。何知之,及陶判銓,一旦方偃息,何自外抗聲唱輓歌而入。陶甚驚駭。承裕曰:“尚書豈長生不死者耶?幸當無恙,聞某一 兩曲又何妨?”陶無以抗。

開陶縠玩笑極著名的,無過於《玉壺清話》記韓熙載使妓女秦弱蘭詐爲驛卒女與縠戀愛故事,和《十國春秋》記他與錢縠吃螃蟹和葫蘆羹一個通俗掌故。

陶尚書使吳越,忠懿王宴之。因食蝤蛑,詢其族類。

王命自蝤蛑至蟛蜞,凡十餘以進。縠曰:“真所謂一蟹不如一蟹,”蓋以譏王也。王因命進葫蘆羹,曰:“此先王時有此品味,庖人依樣造者。”縠在朝,或作詩嘲之曰:“堪笑翰林陶學士,年年依樣畫葫蘆。”故王以此戲焉。

亦有用作無可奈何聊以自解的,《庶齋老學叢談》:徐常傳鉉入汴,居五龍堂側。宣徽角牴士遇內宴,必先習藝於此。一日坐道齋誦《黃庭》,聞外喧甚,使童視之。回白“衆常傳習角牴。”鉉笑曰:“此諸同僚難與接歡也。”蓋鉉與角牴士皆稱“常傳”,可資一笑。

亦有天生詼諧,善於戲人,同時也常自己取笑自己不以爲意的,如《歸田錄》、《水紀聞》及《拊掌錄》關於石熙載故事。

章郇公與石參政相友善,嘗戲章曰:“昔時名畫有戴嵩牛、韓幹馬,今有章得象也。”

嘗墮馬,左右驚扶之。石曰:“賴爾石參政也,若瓦參政,齏粉矣。”

又嘗於楊文公家會葬,坐客多執政及貴遊子弟,皆服白襴衫,或羅或絹,有差等。石忽大慟。人問其故。曰:“憶吾父。”又問之。曰:“父在時,當得羅襴衫也。”

亦有父子戲謔的,如《事實類苑》記蘇易簡父蘇協事。

蘇易簡父協,性滑稽。初協爲汝州司戶,易簡通判蘇州。與易簡書曰:“吾在汝,汝在吳,吾思汝,汝知之乎?”

也有行於兄弟間,因之爲千載佳話的,如《錢氏私志》記宋庠宋祁兄弟兩人元夜各自尋樂消遣事。

宋庠在政府,上元夜,在書院讀《周易》。聞小宋點華燈擁歌妓醉飲。翌日,諭令所親誚讓雲:“相公寄語學士,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內吃齋飯時否?”學士笑曰:“卻須寄語相公,不知某年吃齋飯,是爲甚底?”

也有夫婦間或有戲謔事,承笑林作風,啓徐文長派頭,《韋居聽聞》與《庶齋老學叢談》各有一事皆極有趣。

周益公夫人妒,有媵妾,公盻之,夫人縻之庭。公過之,當暑,媵以渴告,公取熟水酌之。夫人窺於屏曰:“好個相公,爲婢取水!”公笑曰:“獨不見建義井者乎?”

(《韋居聽聞》)

安鴻漸有滑稽才。婦翁死,哭之。其孺人詬之曰:“汝哭何得無淚?來日早臨,定須見淚!”來日以巾溼紙,大叩其顙,妻窺之,曰:“淚出於眼,何故流額?”對曰:“水出高原。”(《庶齋老學叢談》)也有用到政治上的爭奪,來在草誥制上褒貶,因而由戲謔結怨,影響一生榮枯的。《》水閒談錄》記胡旦事,《步裏客談》、《石林燕語》記東坡事。

胡祕監學冠一時,而輕躁喜況人。其在西掖也,嘗草江仲甫誥雲:“歸馬華山之陽,朕雖無愧;放牛桃林之野,汝實有功。”江小字“芒兒”,俚語以牧童爲芒兒。又嘗行巨璫誥詞雲:“以爾久淹禁署,克慎行藏。”由是諸豎切齒。範應辰爲大理評事,旦畫一布袋,內藏一丐者,以遺之,題曰“袋裏評事”。(《水閒談錄》)東坡行呂吉甫責詞曰:“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聰,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又曰:“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視。”既而語人曰:“三十年作劊子,今日方剮得一個有肉漢。”

(《步裏客談》)

呂丞相微仲,性沉毅剛果,身長大而方,望之偉然。

初相,子瞻草麻詞雲,“果毅而達,兼孔門三子之長;直大而方,得坤爻六二之動。”蓋以戲之,微仲終身以爲恨。

(《石林燕語》)

也有用到科舉上,聊以自解的,如《高齋漫錄》記徐師川族兄應舉作賦事:徐師川之族兄少赴舉場,試《圓壇八陛賦》,終日不能下一字,乃大書試卷雲:“圓壇八陛,八陛圓壇,即圓壇而八陛,又八陛而圓壇……”至今傳以爲笑。

亦有用到官場文件中的,如《避暑錄話》所記錢穆父事,《老學庵筆記》記田登事,更爲後世通俗典故之一。

錢穆父爲如皋令,會歲旱蝗發,而泰興令獨給郡將雲:“縣界無蝗。”已而蝗大起,郡將詰之,令辭窮,乃言“縣本無蝗,蓋自如皋飛來。”仍檄如皋,請嚴捕蝗,無使侵鄰境。穆父得檄,輒書其紙尾雲:‘蝗蟲本是天災,卻非縣令不才,既自敝邑飛去,郤請貴縣押來。”(《避暑錄話》)田登作郡,自諱其名,觸者必怒,於是舉州皆謂燈爲火。上元放燈,吏人遂書榜揭於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老學庵筆記》)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即從之出,但引用的已失本意。

也有用到詩上,即成爲後世典故的,《夢溪筆談》記魏野事:從此“生張熟魏”四字即成爲後世小說上形容新舊不分的典故。

寇忠愍鎮北都,野在門下。北都有妓女,美貌而舉止生硬,人謂之“生張八”。因府會,忠愍令乞詩於野。

野贈之詩云:“君爲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川熟魏三,莫怪樽前無笑語,半生半熟未相諳。”

又如《歸田錄》述陳堯諮射箭爲賣油翁所笑故事,因爲和“熟能生巧”一句話相合,這故事且又成爲這句話後來最好的註解。

陳康肅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一日射於家圃,有賣油翁負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 貫八九,但微頷之而已。康肅曰:“汝亦知射乎?”翁曰:“無他,但手熟耳。”康肅曰:“汝安敢輕吾射?”翁曰:“以吾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溼。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耳。”康肅笑而遣之。

至若炫學與鄙陋相對,自然更多可笑記載,《鶴林玉露》與《齊東野語》所記二事可爲一例。

乾道間,林謙之爲司業,與正字彭仲舉遊天竺,小飲論詩,談到少陵妙處,仲舉微醉,忽大呼曰:“杜少陵可殺!”有俗子在鄰壁聞之,遍告人曰:“有一怪事,林司業與彭正字在天竺謀殺人。”或問其所謀殺者誰?曰:“杜少陵也!不知是何處人。”聞者絕倒。(《鶴林玉露》)昔傳江西一士求見楊誠齋,頗以賅洽自負。越數日,誠齋簡之雲:“聞公自江西來,配鹽幽菽,欲求少許。”士人茫然,亟往謝之曰:“實不知爲何物:”誠齋檢《禮部韻略》“豉”字示之,注云,“配鹽幽菽也”。(《齊東野語》)諷刺與開玩笑,有時實相去一間,如《默記》記王溥父親王祚事,由瞽者言,近於因阿諛而開玩笑,對《默記》作者而言,便已近於諷刺了。

祚居富貴久,奉養奢侈,所不足者,未知年壽耳。一日居洛陽裏第,聞有卜者,令人呼之,乃瞽者也。密問老兵雲:“何人呼我?”曰:“王相公父也。貴極富溢,所不知者壽也。今以告汝,俟出,當原以卦錢相酬!”既見祚,令布卦成,又推命,大驚曰:“此命惟有壽也!”祚喜,問曰,“能至七十否?”瞽曰:“更向上。”問“能八九十否”,又大笑曰:“更向上。”曰“能至百歲否”,又嘆息曰:“此命至少亦須一百三四十歲。”祚大喜曰:“其間莫有疾病否?”其人細數之曰:“俱無。只是近一百二十歲之年,春夏間微苦臟腑,尋便安愈矣。”祚回顧子孫在後侍立者曰:“孫兒懣切記之,是年且莫教我吃冷湯水。”

又《蒙齋筆談》記楊樸事,《東軒筆錄》記穆修事,多因所記人物性情崛出,見得十分生動。本意即有所諷,亦若無害於事。

楊樸性僻,常騎驢往來鄭圃,每欲作詩,即伏草間冥搜,得句則躍而出,遇之者皆驚。(《蒙齋筆談》)穆修性偏少合……故衣食不能給。晚年得《柳宗元集》,募工鏤版,印數百部,攜入京相國寺,設肆鬻之。

儒生數輩至其肆,未許值,先展揭披閱。修就手奪取,瞋目謂曰:“汝輩能讀一遍,不失句讀,當以一部贈汝!”其忤物如此,自是經年未售一部。(《東軒筆錄》)類似記述,尤以《宋稗類鈔》述郭忠怒行爲,使人如見其面。這類記載,刻畫性格,雖若繪色繪聲,似因人物生性如此逼真,無筆者愛憎,與諷刺亦隔一層。

忠恕先放曠不羈,尤不與俗人伍。宋太宗聞其名,召赴闕,館於內侍省竇神興家。先長髯,一夕忽竟去之。神興驚問其故。曰:“聊以效顰!”

聶從義鎮歧下,延置山館。歧有富人子,好畫,日給醇酒,待之甚厚,久乃以請,且致匹素。郭爲畫小童持線車放風箏,引線數丈滿之,富人子怒,遂與絕。又嘗與小民販夫入市肆飲食,曰:“吾所與遊,皆子類也。”

亦有當時社會正把那個問題看得莊嚴神祕,筆者用意在諷刺而讀來反得一詼諧印象的,如宋人談禪,《鄰幾雜誌》和《卻掃篇》、《諧史》,卻爲我們記下幾則有關禪事的笑話。

王隨佞佛,在杭州嘗對聾長老誦偈。此僧既聵,離席引首幾入其懷,實以不聞也。隨歎賞之,以爲禪機。

(《鄰幾雜誌》)

呂中公喜爲釋氏之學。及爲相,務爲閒靜,罕與士大夫接,惟能談禪者,多得從遊。於是好進之徒,往往幅巾道袍,日遊禪寺,隨僧齋粥,講說性理,覬以自售。

時人謂之“禪鑽”。(《卻掃篇》)

殿中丞丘浚嘗在杭州謁珊禪師,見之殊傲。頃之,有州將子弟來謁,珊降階接之甚恭。丘不能平,俟子弟退,乃問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將子弟乃爾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丘勃然起打珊數下,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諧史》)亦有本意對某人不過開玩笑,在缺少幽默感的子弟後人中,卻認爲諷刺的。《錢氏私志》摘歐陽修所記關於錢惟演事,繩以恩怨,以爲事非美談,人不忠厚。其實《歸田錄》所記,如今看來,不過足供讀者一噱而已。

錢思公生長富貴,而性儉約,子弟輩非時不得輒取一錢。公有一珊瑚筆格,平生尤所珍惜,常置之几案。子弟有需錢者,輒取而藏之,公即悵然自失。乃榜於家庭,以十千購之。居一二日,子弟佯爲求得以獻,公欣然以十千與之。他日有欲錢者,又竊去。一歲率五七如此,公終不悟也。

惟開人玩笑的,自然也常有被人開玩笑事,《詩話總龜》記楊大年受窘事,極有趣味。

楊大年不喜杜詩,號爲“村夫子”。有鄉人曰:“公試爲我續‘江漢思歸客’一句,”大年亦爲屬對。鄉人曰:“乾坤一腐儒!”大年似少屈。

孔平仲《談苑》,記夏竦事,且可知這種開玩笑還用之於兩國交兵戰陣之間。

夏竦嘗統率西伐,揭榜塞上雲:“有得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平西王。”元昊使人入市賣箔,陝西荻箔甚高,倚之食市外,佯爲食訖遺去。至晚食市竊喜,以爲有所獲。徐展之,乃元昊購竦之榜,懸箔之端,雲:“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文。”竦聞之,亟令藏掩,而已喧播遠近,竦大慚沮。

開玩笑的風氣,從《夢粱錄》、《都城紀勝》諸書所載“說笑話”“說諢經”即可看出是東京時代在遊藝場即已當成一個娛樂部門,還有許多專家擅長此道,《雞肋》載京師人賣熟食故事,且可知已爲當時小商販兜攬生意方法。

京師凡賣熟食者,必爲詭異標表語言,然後所售益廣。嘗有貨環餅者不言何物,但長嘆曰:“虧便虧我也!”

謂價廉不稱也。時昭慈孟後被廢,居瑤華宮。其人每至宮前,必置擔太息大言。開封府捕之,杖一百。自是改曰:“待我放下歇則個!”

同一方式,也會惱怒京尹的,還有《四朝聞見錄》所記。

韓侂冑用事久,人不能平,又所引率多非類。市井有以片紙摹印烏賊出沒於潮,一錢一本,以售兒童,且誦言曰:“滿潮都是賊,”京尹廉而杖之。又有賣漿者,敲其盞而喚人曰:“冷底吃一盞。”冷謂韓,盞謂斬也。

開玩笑既成爲一種社會風氣,因此筆記中保留了許多記載,千年後猶令人讀來失笑。如《萍洲可談》記王安禮做壽送禮,《墨客揮犀》記貴族擇婿,《老學庵筆記》談相禮事,當時社會習俗,恰借重這類記載,得知一二。

近世長吏生日,寮佐畫壽星爲獻,例只受文字,其畫卻回。王安禮自執政出執舒州,生日屬吏爲壽,或無壽星者,但以他畫軸紅繡囊緘,謂必退回。王忽令盡啓封,推於廳事,標所獻人名,引客共觀。其間無壽星者,或佛像,或神鬼。惟一兵官乃崔白畫二貓。或雲,時有囊緘墓誌銘者,吏不敢展。(《萍洲可談》)今人於榜下擇婿,曰“亹婚”,其語蓋本諸袁山鬆,尤無義理。其間或有不願就而爲貴勢豪族擁逼而不得辭者。嘗有一新先輩,少年有風姿,乃爲貴族之有勢力者所慕,命十數僕擁致其第。少年欣然而行,略不辭避。既至觀者如堵。須臾有衣金紫者出,曰:“某惟一女,亦不至醜陋,原配君子,可乎?”少年鞠躬謝曰:“寒微得託跡高門,固幸,待更歸家,試與妻子商量看如何。”衆皆大笑而散。(《墨客揮犀》)北方民家吉凶,輒有相禮者,謂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韓魏公自樞密歸鄴,赴一姻家禮席,偶盤有荔枝,欲啖之,白席者輒唱言曰:“資政吃荔枝,請衆客同吃荔枝!”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復齲白席者又云:“資政惡發也,卻請衆客放下荔枝!”魏公爲一笑。惡發,猶言怒也。(《老學庵筆記》)宋代文人善詼諧的,當推蘇東坡、劉貢父、石介、莊季裕,且有一部分說神說怪的荒唐小說,即出於玩世而作。惟幾個人的作品,留給人的印象,卻常常近乎諷刺,毒刻而缺少人情中那點“無是非”的情趣,所以即當成笑話說來,依然有刺有骨,就中尤其《艾子雜說》爲最。至若《碧雲暇》一 類作品,不問真僞,以言開玩笑,自更隔一層了。

王家兄弟性情雖不相同,在史傳上常通及。王安石爲人剛愎自恃,似乎是個永遠不會開玩笑的人,《堅瓠集》卻載有他一節故事。先被稱爲“行貨”,到後且自居爲“行貨”。“行貨”這個名詞,《金瓶梅》上常常出於潘金蓮口中,用之於對男子不中用形容。到現代還當作不中用的人或不結實的物品稱呼。若《堅瓠集》所記故事可靠,那第一個“行貨”倒應數這位“拗相公”。而且是用作蛇的形容詞,也有意思。

王介甫乃進賢饒氏之甥,銳志讀書。舅黨以介甫膚理如蛇皮,目之曰:“行貨亦欲售耶?”介甫尋舉進士,以詩寄之曰:“世人莫笑老蛇皮,已化龍鱗衣錦歸,傳語進賢饒八舅,如今行貨正當時。”

“如今行貨正當時”!細想想這句話,真滿有意思,因從報上看到南京的大會,用錢據聞已過一百五十億,花這個錢的人物,就中似乎就有好些是不在饒八舅眼中,也不在你我眼中的。笑話中還有燒餅歌意味,一定不是拗相公所能料想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