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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父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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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歲那年,我給自己清高的心還有孱弱的身體找到了棲息的居所,十多平米的土屋安放了我彼時的幸福,我的人生也由此開端。

另一個父親散文

土屋男主人的家長成了我的另一個父親和母親。

那時候,是我堅持要這麼做,我對身邊的青年男子說,我去告訴他們,因爲你已經確立了成人的地位了。後來我按着青年男子的指點,敲開了三層樓上一扇黃色的木門,很謙卑地對着一位看起來並不友善的面孔,說我是你兒子的女朋友,下個月準備讓你兒子的戶口從這個家裏獨立出來。我是這麼說的。我記得當時兩位中年人張開了驚詫的嘴巴,爾後趕忙請我坐下,說了很多題外的話,語言背後有很明顯的奚落成分,他們的話成了我理解那兒子從這家裏出逃的有力佐證。

我此行的結果換來了一場滯後的婚禮,那青年男子做了婚禮上的新郎。雖然同樣簡樸,卻違背了我倆的協議。我以爲兩張單人牀合併就可以組成一個家庭的幻想最終破滅,他的父母干預了這場婚禮。這是我單方面的遺憾,可我先生卻說,我單刀赴會的意義拯救了一個男人,成全了兩個家庭。說得也是。從此,我生活的圈子就擴大到這對中年的夫婦,他們成了我的另一個父親和母親。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成功的,我的先生之前是個經濟和人格以及活動領域都相對獨立的人,從他父親的房檐下走出已有數年,隻身生活在租賃的土屋裏,一幫文學青年成爲那個土屋熟悉的客人或是主人,我就是在那裏認識了他。可我是懂他的,他的潛意識裏是期待我們的婚姻得到父母的祝福的,於是,有了我的那次造訪。

我早已從先生的口述中瞭解他家庭的基本構造和歷史背景,對這個父親,除了血緣的事實不可更改外,我並沒有產生任何依賴和信託的心理。

他卻親自去選擇做傢俱的木料,然後又找了據說是最好的工匠,工程一半時,叫我去看滿意與否。我用點頭表達着順從的意志——這畢竟是意料之外的饋贈,我得滿足他們成全的心意。

當然,我想他當時的內心是喜悅的,那時他在單位的房管處工作,給了我們兩間土屋的鑰匙,然後幫着佈置。甚至親手壘起了竈臺,奠定了我們物質生活的基礎。

除了表情的嚴厲,似乎這父親也是愛兒子的,用另外的形式。我爲先前縈繞在心上的困惑輕易找到了出路。

看他每天匆匆地穿越曲折的路段來到正在修整的新房,我便接受了他即將被我另一個父親的事實,並且敬仰起他。我對他的敬仰不完全由於他是長者或者緣於他是我先生的父親,還有代表他個人氣質的漢字書寫本領,飄逸而灑脫,亦含峻峭的風骨。他還有很好的文字表達能力,他讓我看他寫的土地管理方面的報告,那裏竟然出現了“嗣後”這樣的詞。那是他可炫耀的名片。所以我在他面前總是小心翼翼,有着晚輩的謹慎和敬仰還有謙卑。

能讀懂《七俠五義》的婆婆在他眼裏算不得有文化,加之文革中因婆婆家的成份而決定了他在工廠屈尊的地位。縱有一身武藝也不得翻身的尷尬時時充盈他着憤懣的心,他把這一切都歸結爲家庭的干擾,因而心情頗爲壓抑。據說年輕時有過精神的出軌,那女子是名護士,在護理生病父親的日子裏無微不至,得到父親的垂愛。一度他與婆母的關係險些惡化到離婚,是婆母家族的力量挽救了她險被遺棄的命運,她期望與他相扶到老的意願沒有最終達成,父親以另外的方式拋棄了她。

他的話很少。先生說他年輕時就如此,他喜歡用肢體語言表達他的喜怒哀樂,拳頭是他捍衛自己尊嚴的武器,也因此使三個孩子疏離了對他的親暱。我先生就是這樣的,所以他纔會在二十歲的年齡,逃避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那時我總也弄不明白他的心何以堅固到刻意玷污一個孩子的自尊,他把硬幣或是毛票“遺失”在地上,然後觀察子女們的發現。他的不信任被無限擴大,在子女們的成長中無疑添進悲觀的種子。

他逝去後,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打開寄生於我心中的疑結,他的愛被一層厚實的物質包裹的密不透風,根本無法觸及內層的溫度,而一旦被感性的思維捅破,如同看到雪地的陽光。只有一次是這樣的,延襲了他血脈的子孫在草坪上歡呼地奔向他的時候,我看到他眼裏的光芒和藹親切,他應答的分貝超出我的意想,臉上的笑容也明媚萬分。那一刻,我的眼裏也有水波盪漾。而他大多的沉默封鎖了與一切事物接觸的渴望,也封閉了與親人們溝通的所有橋樑。

我想一定是他的心還懸在過往的事件裏,緬懷着那段短暫情感的停留。而他那個年齡的人又幾乎因爲歷史的緣由和他不可產生語言的共鳴,這使他的生活圈子異常狹隘,甚至接近於一隻困居圍牆的志士,他有着無法傾訴的孤獨。退休後,他再度陷入尷尬的境地,權力的喪失,也助長了他落寞情結的蔓延。他常常與樓前一棵大樹對峙,一看就是一個多小時。後來他把自己交給了上帝,他希望以這種方式解脫他的憂鬱。

我看他拿着《聖經》讀,並將其中的讚美詩一遍遍抄作筆記的時候,明白了他的孤苦和壓抑。抄寫成了他發泄寂寥的方式,他心裏的話,只有說給上帝。上帝是他的朋友,一直到瞌然長逝。

他63歲那年春天病了,突然出現神志不清的症狀,一些遙遠的往事,通過他乾燥的嘴脣吐了出來,從年少到年老,使我因此瞭解了他苦難的過去,理解了他所有意識決定了的行爲。他變得多動,甚至有些張牙舞爪,同常態下那個嚴謹而矜持的父親判若兩人。我們須格外用心的關注他的舉止,以防他隨時拔掉身體上各種平穩生命狀態的管子。有時他也會變得聽話,尤其聽我的話。其實內心我與他有着很深的隔膜,大約也是取絕於先生語言裏先入爲主的誘使,縱使在不得不面對他的節假日,也總以沉默同他保持高度的相似。我以爲這是維護他家長地位最可行的辦法。我萬萬沒有想到上帝會有一天來裁決他的命運,使他臥在牀上接受子女的撫養。好在這點他並不清楚,他的自尊已經“頹廢”。我一下子就想到這個詞。我以爲這種情形,是他長期思想沉淪後的暴發,他以親人或世上不能接受的形式,爲他此前的隱忍做了最後的孤注一擲。他在思維稍微清醒的時候,拉着先生的手肯定他婚姻的選擇,他說我們是大家庭裏最團結的一個獨立體,讚揚我有文化。其實他三個孩子的學歷都高於我。

從前我是有些懼怕他的,他的眼睛永遠都散發着犀利的光,他的語言簡短卻不容置疑。先生說,他是很獨裁的,在這個家裏。所以他和作爲長子的我先生還有唯一的女婿,也似乎存在着先天的排斥基因,話不投機,語言便成了硝煙,一枚枚利劍直擊晚輩的心房。我無法拯救這樣的局面,對他的遣責也只能潛藏於內心。

可是當看到他威嚴落地後順從和屈就的樣子,心底的疼痛便會升起,嘆息人對自己命運的不可救贖,不可挽留。從前對他種種的不滿也被因對他無力拯救的絕望扼殺掉。

那是離清明節最近的日子,他的子女都分散在各自的巢穴吃着當日最後一頓聖餐,婆婆打來急切的`電話,聲音顫抖地宣告父親謝世的噩耗,他沒有任何徵兆地鬆開了握緊世界的手。

在偶爾想起他的時候,會替他發出重重的遺憾,他也絕對不會想到被他眷顧的肉體留在世上的時間只有63年,而且充滿了曲折和悲愴,唯獨沒有鮮花。他的文化和思想決定了他必有扼住命運咽喉的舉動,卻最終在世俗無形的逼迫下繳械,中止了叛逆的行爲。

他生前幾乎沒有知已的朋友,他的清高奠定了他一生寂寥的道路,也正是如此,他前程的路也被堵死。面對種種的不如意,他寄希望於孩子,爲長子指點了從“仕”的方向,而我的先生斷然拒絕,情願成爲云云衆生裏最不起眼的塵粒。

他鬆開生命的繮繩獨自走出了被困的柵欄,心裏該有多麼不甘。好在他和子女都較爲成器,像他希望的那樣在凡人中間活出了灑脫。

每年我們都會有幾個節日去祭奠他,可去年在他十週年的時候,卻讓他獨自憔悴於自己的祭日裏。他辭行的次年,我的生父隨他而去,我的父親是豁達寬容的,想必他們相處時,他會受到我父親樂觀向上情緒的感染。這樣,我的心纔會寬慰。

在我生父的肉身化作一縷輕煙後的數個清明節,我都驅車半百公里,在父親的墓碑前表達着心中的悼念。今年更早一些時候,我請求母親把這個節日送給他,我的另一個父親。可是突然就遭遇了朋友女兒的不幸,我的願望沒有遂意。家裏人很理解,說他們供奉了很多的祭品,有我的那份。心裏卻惆然。

在論壇裏看到與清明有關的諸多文字,心裏便不平靜。誠如一段回帖:這個日子便是晴空萬里,只清明二字,足以使人淚飛如雨。是的,況且這個日子有我的親人駐留。

那一天,零散的雨打溼了我的心,我坐在那裏,想着逝去的親人和朋友。我想應該送一束鮮花給這個我叫了15年的父親的,讓天堂裏蒸發着的清香和芬芳沖淡他的寂寞,也使他年輕的夢,重新呈現在那一叢鮮花中。

我知道,在天堂裏,他活着,不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