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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凝眸處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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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很薄,雨後的山村自由呼吸着,炊煙、山石、青草和土地水墨般氤氳在人的眼眸裏,清、瘦,淡遠。凝眸處,一些細碎的往事浸潤揉粘在時光的心肺上,溫涼而妥帖。

時光凝眸處的散文

油菜花漫山遍野,逼入眼簾。數不清的蜜蜂一頭扎進那些金黃色的雲朵裏面,村子上空頓時織起了一片音樂聲。我們走在時光裏,踏着節拍,忍不住向前跑,又忍不住回頭望。書包隨着跳躍的身影啪啪抖動着,一些種子在心裏發芽,叮咚長着。

每天早上,小青老師都要給我們讀《邊城》,“她有時彷彿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雲一顆星凝眸。”

操場上,晨光裏,小青老師就跟翠翠一樣,清水晶般的眼睛,豹子般的野性,還有小鹿般的神態,渾身有着奪目的綠色,無邪、淳樸、善良,清澈。她的聲音裏帶着一股委委婉婉的味道,簡直要揉碎了我們這羣孩子的心,我甚至在她的聲音裏看見了那些肥大的虎耳草以及虎耳草後面纏綿粗獷厚實有勁的山歌;我看見自己抱着一大把虎耳草再唱了一整夜的歌;我不知道這歌聲是怎麼從我那狹窄的喉嚨裏吐出來的,像魚兒的調皮泡泡,它們一串一串地往外冒,格外順暢。讀到最後,翠翠已經走到了她人生中最悲愴的時刻:“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小青老師的眼睛在這時候總是變得霧濛濛的,裏面結着兩顆亮亮的水珠。她說,作爲一個湘西人,一定要知道二哥和翠翠。我們似懂非懂,不明白作爲湘西人爲什麼一定要知道二哥和翠翠,不過他既然能讓美麗的小青老師那麼激動歡喜又那麼惆悵傷感,那他一定是個比湘西土匪頭子還要可怖的人。

二哥沒有與我們在時光裏相遇,他比我們幸運,遇見了美麗的三三,但我們遇到了更可怖的事情。

小青老師領着一個挎箱子的人來了,“都到操場上來,劉醫生要給你們打預防針。”劉醫生拿出一根細細尖尖的針頭,眯着眼睛朝上一推,排出一堆水沫兒,新鮮而有趣。玻璃管上,太陽的羽毛跳上跳下,它的笑明顯帶有挑釁和邪惡意味,小寒朝着它的光影裏悄悄射了一顆石子,石子復又彈落在他的額頭上,起了一個大包,灰喜鵲笑得岔氣,差點從籃球架上栽了下來。

我們對着劉醫生擠眉弄眼,在他的箱子邊探頭探腦,但他神情嚴肅,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只反覆地推送着針管。劉醫生的古板嚴肅終於讓我們想起了哈兒的話來,我們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上學路上,我們在油菜花下跟蜂子比着賽跑,小寒卻專撿那些明晃晃的積水潭踩,結果那些泥水就濺到了哈兒身上,他正睡在路邊那顆歪梨樹下等太陽。雖然我們知道他大半年沒有洗澡了,身上發出的餿味連趙四家的牛路過時都忍不住打噴嚏,頭髮裏爬出來的蝨子能攆着我家的黑花跑出好幾米地去。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哈兒這件正穿在身上的衣服的確是嶄新嶄新的,泥水在上面形成了一些很藝術的漬斑。可惜哈兒不懂得欣賞,他的眼睛裏迅速凝練起了兇光,我的腳肚子開始一個勁地打顫。小寒總算有點好漢做事好漢當的'精神,但他的聲音在油菜花香中破得不成一條線兒:“你要敢動手,我哥哥就拿木頭打死你這個哈兒。”哈兒怕大寒,因爲大寒高興或者不高興都喜歡揍他一頓,哈兒新衣服下面那些烏腫青紫的傷痕差不多都是大寒的傑作。但這句話一點也沒奏效,哈兒挽起了袖子。他的拳頭有小寒的頭大,但我不知道小寒的頭有沒有他的拳頭硬。

“你打我們,小青老師會生氣的。”眼看着哈兒的拳頭就要在小寒的頭頂上製造低氣壓了,我急中生智喊出了這麼漂亮的一句話。哈兒果然愣住了,他的神色漸漸軟了下來,哈兒最終沒打我們,但是他惡狠狠地說:“你們等着吧,一會兒就有人用針來抽你們的血,賣到外地去,他已經在好幾個學校都抽了。血抽多了你們就得死!”

現在我們看着劉醫生那不斷吐着泡沫的針頭,心裏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哈兒的話。我看看秋紅,她兩隻大拇指弓着,把衣角搓成了細條,光腳丫把地上蹭出了兩道白印子。她是第一個,針頭還沒捱上她,她就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把劉醫生的針頭都嚇歪了。小寒是第二個,他的眼睛死死瞪着劉醫生的動作,嘴巴可疑地大張着,樣子可笑又可怕。可我已經顧不上笑他們了,我發現自己幾乎沒有站着的力氣了,有點冷,這種冷的感覺一點點從裏面往外面蔓延,順着心臟、肺腑,骨頭縫爬了出來。哈兒說血抽多了就得死,我突然懷疑我的血液是不是在往外流失,我驚恐到全身冰涼。

劉醫生仍然沒有笑容,他打開箱子,裏面放着好多藥水和亮晃晃的針頭。我們成了被人掐住脖子的小雞仔,有的人已經小聲地哭了起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快跑呀!於是我們相互捏着揪着衣袖,很快就從低矮的圍牆缺口處逃離了時光之門。

學校後面是一座山,是我們此時唯一的庇護所。常年藏在山洞裏的土匪不可怕了,二哥也不覺得可怕了,劉醫生的針頭纔是可怕的東西,更讓人覺得可怕的是小青老師,她那麼好,我們那麼喜歡她,她怎麼能帶着人來抽我們的血呢?她背叛了我們,傷害了我們的驕傲,而我們背叛了時光。

我們穿過迷宮般的油菜花地,一路傷心着往山上跑去。扯着我衣服的是芳芳,她扯得我簡直要透不過氣來,我的手卻揪住了秋紅的衣領,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着。小寒跑在最前面,他回過頭來神氣地吩咐我們:“都放開手,不要講話,趕快藏起來,小青老師是城裏人,她纔不敢進山來捉我們呢,只要劉醫生走了,我們就安全了。”小寒拿出了他哥哥大寒的派頭,沉着冷靜地指揮着,大家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電影裏的潘冬子和張嘎子,跟敵人玩起了捉迷藏。

天色暗了下去,時光走到這裏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因爲我們一直躲在山裏不出來,它難以窺探我們的心事也難以接納我們。但時光只停留了那麼一下,它的凝視驚擾了一隻沉睡的毛毛蟲,它惱羞成怒,終於狠狠地蟄了芳芳一口,一個很大的紅疙瘩在她的脖子上漸漸凸起。在芳芳的哭聲響不久後,山下操場上就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那是哈兒,他在唱山歌,或許時光凝眸時漏掉了顏色,模糊了回憶時的視線,哈兒唱得什麼我們都忘記了,只記得他的聲音那般悲涼,從嗓子裏一點點漏出來,一縷縷一絲絲直往人的心裏鑽。我們在山裏藏了大半天,又累又餓,還時常受到各種小動物的恐嚇,哈兒的歌聲像小青老師結着淚珠子的眼睛,像故事裏的翠翠,有一種透靈溫柔的力量,剪滅了背叛之心,我們終於放聲大悲起來。

小青老師一邊用棉花棒擦着針眼,一邊把裸露的胳膊遠遠地舉給山上的我們看,“別害怕,老師先打針。他也打了,你們問問他,看他的血少了沒有?”哈兒站在那裏,臉上帶着訕訕的表情,衣服上的漬斑不見了。他的歌聲是一把開啓時光的鑰匙,我們跟他那富有藝術氣質的漬斑一起獲得了准許,進入了時光之門並最終歸順了時光,一些小鏡頭和小插曲成了時光凝眸處那些微瀾而豐潤的紋路,枝蔓處長滿了美麗。

我們從山裏蔓延而下,重新聚攏在操場上,油菜花徐徐鋪開,蜜蜂們屏聲斂氣,時光凝眸處,世界充滿意蘊。我們站在那裏,回頭張望,怯怯問道:“小青老師,你還給我們講翠翠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