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語文基礎 > 日誌 > 我的父親我的紀念日誌

我的父親我的紀念日誌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19W 次

四月初的老家,已是很溫暖。陽光籠罩的山坳,瀰漫着淡藍的霧靄;地表已經解凍,土地重又泛出黑色;黃色枯草下面有白色的珍珠鼓動,是融化的雪水漫出;草的根部,有稚嫩的綠色隱現;只是在長青松罩護的陰影裏,有小塊的雪,等待融化;空氣中散發着泥土夾雜枯草的香味;遠處田裏,有早耕的人和牛。這一切安詳,溫暖。

我的父親我的紀念日誌

每年的清明,我都會回到這裏,回到這裏已無人駐留的老家,回到這裏父親長眠的地方。

(一)

和千百萬那個時代的父親一樣,我的父親出生在解放前,長在解放後。爺爺是普通的農民,只是七個孩子讓家更窮。父親是家中老大,是家中唯一讀書,直到師範畢業的。變故應該是在奶奶死後。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樹皮都被扒光了,奶奶把杏仁放在鐵鍋裏炒,中毒了。其他人吃的少,沒死掉,奶奶死了。疼愛父親的奶奶死了,貧困中這一絲溫暖也沒了。父親悲慟欲絕,本來孱弱的身體染上了肺結核,這個時候父親應該是20多歲。這個病後來轉成慢性氣管炎,伴隨了父親一輩子,讓父親到死都沒有均勻地喘過氣,讓父親只能以半口氣支撐着四個孩子的家。夏天還好,到了冬天,這個病是要命的。每天的早晨我都是在父親猛烈的咳嗽中醒來,要咳到半個多小時才能平息,父親蹲下咳嗽的地方,是一大堆泛着白沫的痰。父親一來八三的身高,彎成不到一來八。而到了晚上,是同樣的連綿不絕的咳和喘息。暢通的呼吸成了父親最奢侈的東西。

父親和母親結婚了。母親是父親在城裏住院時醫院裏的護士。結婚後,趕上六二年精簡下放,母親隨父親來到村裏。母親自私,不能與沒了奶奶,帶着六個孩子的爺爺一大家子相處。加上姐姐,哥哥的陸續降生,父親不得不獨自立家。父親當時已在鄉里的中學教書,在另一個村子。房子用鄉里建中學剩下的破磚頭,撿來蓋的,地方是在最山根的地方平出的一塊山坡。雖然一開始就是破舊,但必竟可以遮風擋雨了。我從出生到16歲都在那裏長大,直到我到縣城讀高中。那裏是我16年朝夕相伴的地方,是16年有父親在身邊的地方,是父親到死也未曾離開的地方。那是破爛的小屋,那裏有我爬過的山,有我喝過的水,那裏有綠草漫徑的小路,有白雪鋪蓋的屋頂,那裏有夕陽下的炊煙,有父親手扶院門,望子早歸身影……

(二)

有父親的童年是快樂的。雖然家裏窮得連玉米麪也珍貴,但山上的野果,野菜足以充飢。幾個孩子快樂地瘋玩,直到太陽西轉,我們便會站在窗臺上,扒着窗戶,望着院門的小路,等着父親下班回來。等得急了,便會跑出院門,順着小路,望向每個父親可能出現的拐角。當父親彎曲高大的身影出現,我們便飛奔過去,而父親手裏總會有幾顆冰棍,一些砂果,用手絹兜着…… 若干年後,當我發燒躺在牀上,我想起了這個場景,想到了兒時的我站在窗臺上望爸爸回來,淚水滾滾而出。兒子好奇地說:”爸爸哭了!”

冬天,夜晚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屋外凜冽的北風裹着雪渣墜落,屋內燒燙的熱炕把屋子蒸得暖暖的,從竈臺裏剷出發紅的火炭放在火盆裏,火盆裏埋下些土豆或地瓜,我們圍坐在一起,父親會一個接一個地講故事給我們聽。父親會講故事,每天都有新故事,不會重樣。父親的故事伴着烤熟土豆和地瓜的香味,充滿了我童年的記憶。那是記憶中,童年最最幸福的時光,貧窮中的簡單幸福。

小的時候,我身體不好,冬天會整夜咳嗽,需要到醫院打青黴素和鏈黴素。記得都是在晚上,在東北冬季寒冷而漆黑的晚上,我伏在父親的後背上,聽着父親氣管裏因爲痰吐不出來而發出的風箱般的“呼呼”聲,摸到醫院。冷而黑的冬夜,父親的脊背瘦弱,但足夠溫暖。父親的脊背,是父親一生中我唯一觸碰過的地方,而那些夜晚也是我一生中和父親唯一身體接觸的時候。

(三)

父親身體不好。家中最窘迫的事情是擔水和打柴。農村中家家有手壓井,我們家沒有,不是打不出水,而是沒錢,打不起井。一缸水要挑四擔才滿,要到山坡上中學裏去打水。每當看着父親擔着水從山坡上搖晃下來,我和哥哥便跑過去,使勁往上提着提不動的水桶。後來,就跟着父親一起去。小的時候,是父親擔,我和哥哥把水從井裏壓滿在桶裏。後來我們漸漸接替了這個工作。到了冬天,水井會凍上,我們要帶壺熱水上去,但有時並不能把水引上來,我和哥哥要再燒水,帶上去再引。一缸水要擔上半天。其實更要命的是那是我讀書的中學,已經滋生出的自尊心讓那時的我痛苦不堪。怕遇見同學,擔水都在夜深人少的時候。從跟着父親圧井水到擔水,這一直持續到我大學畢業。那個時候,孩子們都已上學在外,而父親也更老更弱了,擔水便成了我們最大的擔心。因而每次回來,我們都會把水缸和能裝水的器具都裝滿。

東北的冬天極寒,要提前準備出足夠的柴禾,以便在冬天來時”燒炕”以抵禦嚴寒。因而秋天打柴便是另一件大事。由於戶口在另一個村,我家的”山”也在另一個村。之前,在這個時候,爺爺和二叔會過來幫忙。後來,二叔叄軍了,爺爺也不再過來。父親又買了兩把鐮刀,一個把給哥哥,一把給我。灌上幾瓶”點滴”瓶子熱水,幾個饅頭,鐮刀,磨石和繩子,早上出發,晚上回來。這樣要幾天時間,要割到將近三百捆纔可以。父親雖然身體不好,但很穩,高大的身體彎着,不緊不慢。雖然有時咳嗽襲來,要喘上一大陣,但每天下來,父親割的總是很多。他知道我們還小,帶上我們,我想父親心裏會踏實,因爲無助。後來,父親實在割不動了,我們只好想辦法買柴禾。即使是大學時,每到寒假,我仍會去山上刨足夠的”樹根”來補充家用。因而每次回到學校的最初幾周,我都會盡量把手放在褲兜裏,因爲手上都是刮破的血痕。

直到今天,記憶中,打柴的山路,怎麼也走不到頭,那路中間的小河,河水漫過我的膝蓋……

(四)

姐姐唸了大學,我們幾個也在念書。家裏越發困難。父親是老師,母親和幾個孩子都是農村裏的非農業戶口,沒有地。吃穿用度都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沒有辦法,母親一個人回城裏打工。父親要一手當爹一手當媽。每天下班,點起竈火,我們在下邊添柴,父親一腳在地,一腳踩在竈臺上,在鍋裏”刮煎餅”。天氣不好的時候,濃煙倒灌,裏着白色的蒸汽順着屋門撲出,父親手拿鏟子,也踉蹌着鑽出,蹲在地上猛烈地咳……最困難的時候,一棵白菜,10個雞蛋過一個月,白菜切下兩刀,可以一鍋菜湯,一個雞蛋,一鍋雞蛋湯。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年多,母親回來了,城裏打工也無法持續。

有一年冬天,哥哥病了,高燒不退,哥哥死活不去醫院。父親猶豫着走出家門,過了很久回來,從棉衣兜裏摸索着拿出手絹,裏面包着一個雪花梨。那是晚上,我躲在被子裏,忍着哭。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張口,怎樣猶豫從商店裏買回一個梨,這有着一個父親怎樣的無奈和不堪。愛和尊嚴竟如此兩端!父親咳嗽,山楂罐頭可以止咳。每次咳到起不來,才允許買一桶山楂罐頭,每次咳嗽,只吃兩個,要吃很多天。多年以後。當我們可以讓父親吃夠時,他也經吃不下去了。

父親該是健談的人。是學校講課的老師,是小時候給我們講故事的人。只是隨着我們的長大和母親的埋怨,以及越來越窘迫的生活而變得沉默。但父親從無抱怨。不是樂觀的堅強,而是對生活無望的堅持,爲家,爲我們。這是千千萬萬中國父親的縮影:無望的堅持。生命中從未有過開心,終日勞苦,卻不知哪裏是頭,何時是解脫。從沒有和父親有過正式的父子的交流,在父親活着的時候。我是多羨慕一個長大成人的兒子,能與父親推心置腹,甚至對父親指手畫腳!

(五)

姐姐上大學,哥哥和二姐復讀,我上高中。學費成了父親肩上最大的重壓。借錢成了父親唯一的辦法。每到過完年,父親總是猶豫着,一拖再拖走出家門,去借錢,沒有仼何承諾的借錢。去久不登門的親戚家,去從未見過面的親戚家。窮人借錢! 我至今記得,作爲校長的`父親因爲把困難補助定給自已,而默默忍受同事的辱罵。高中住校,伙食費每月25元。三年來我是唯一一個總不按時交費的學生,我只是想讓父親晚點承受這個壓力,哪怕一天。大學時,每到開學,父親會把我叫到裏屋說,”這有400元”。

我上大學了。父親很自豪,也開始依賴我們了,老了,無可奈何地老了。也越發瘦弱了,路走得也越發慢了。不遠的路要停幾次,以吸進更多的氧氣。每次放假回來,由於沒有電話,也就不知道哪天到家。因而,那幾天,父親都會去村前的公路上接,從早到晚。每有從縣城來的車過來,都會喘着氣急着趕過去。可能要幾天纔會看到我的車過來。沒有什麼話,但臉上是少有的高興。到了家裏,又急急出門,到街上買肉。整個假期是都是父親開心的日子。有長大的兒子在身邊,我想父親有了依靠。而要開學的時候,就成了最難的日子。日子臨近,母親一直在抱怨,什麼吃的都沒做,而父親則越來越沉默。終於要走了,父親和母親一起送。母親六神無主,父親手撐着腰,站在那裏,沉默地看着我上車,脊背弓着,但仍然高大。而車上的我,忍着忍不住的淚水。

參加工作後,第一個月的工資,我留下夠生活的,全部寄回家裏。我只是想讓父親知道,可以不需要借錢了,只是想讓父親不再爲生活爲難。我想那一年父親是開心的。但只是一年!

(六)

父親走了。那年,我剛工作一年多,父親還差一年退休。

早上到了辦公室,接到母親電話說“你爸不行了”,就斷了。家中沒電話,母親是到村委會打的電話。心中想着出事了,我沒有打電話回村裏,因爲我希望那只是“不行了”。輾轉趕到家裏,已是第二天上午。父親已經躺在門板上,頭部朝西。東北的一月份,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本已千窗百孔的房子四門大開,刺骨的冷風橫貫而入。母親圍着被在炕上,哥哥在,兩個姐姐正從南方往回趕,單位的同事陸續過來,已有花圈立在屋外。喪事是按最簡單的方式辦的。火化前,二姑夫把我們幾個叫過來:“最後一面了”。我們圍過去,父親靜靜地躺在那裏,表情不難看,應該是好看。一輩子的勞苦,一輩子的無助終於可以放下;孩子們都已成人,一切掛念和擔心,終於可以放手;無需再爲喘平一口氣而掙扎,無需再經受世間的一切艱難。今後,可以開心,可以笑,可以高淡闊論,可以意氣風發……那一刻,沒有淚水,我沒有哭。

父親死於心衰。97年的全球肺結核大復發,父親沒能躲過。那是在春節的假期裏,當我追出院門追問父親怎麼了,當父親說晚上值班,咳痰咳出血時,血已經止不住了,泛着白沫的鮮血吐滿了村裏衛生所的痰盂。在城裏的醫院只住了三個月,父親出院了。出院時,父親興高采烈,可以回到從未遠離過的家了,這次離開的時間太長了,是父親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這次咳血是要命的。大量的失血使父親心臟更加衰弱。出院後,父親也就上不了班了,大多時間坐在炕上最熱的地方,搓着又腫又涼的腳。四個孩子都在外地

父親去世的前三天,身體和精神都特別好。不顧母親的攔阻,去了城裏。在公共浴池洗了澡,去了所有親戚的家,包括多年未見的親戚。回來後,父親得了重感冒。不行的時候,己是深夜。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握着母親的手去了,沒留下一句話。孩子們都不在身邊。母親是守了一個晚上,天亮到村委會打的電話給我。我不知道那十分鐘裏,心跳漸慌的父親有多驚恐,有多無助,有多孤獨,不知道那一刻的父親有多少牽掛,有多少遺憾,是否會有欣慰,會有解脫……

父親走了。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17年了。這17年中,我們四個姐弟都已成家,都有了自已的孩子。每年七月十五,我和妻會燒紙給父親。兒子小的時候,望着紅色的火苗會問:“爲什麼要燒紙啊?”我告訴他:“爺爺愛吃山楂罐頭,燒些錢給爺爺買山楂罐頭吃。”“那爺爺是誰呢?”,看着騰起的紙灰,我告訴兒子:“爺爺是爸爸的爸爸,如果活着,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疼你的人!”

……

墳瑩上,荒草已除,新土已經蓋在墳上。我和兒子一起把一個大的土塊剷起,壓在了墳頭的黃紙上,妻把糕點和一瓶山楂罐頭放在墳前,我扶着鐵杴,擡起頭。這一刻,陽光正暖,有風從眼角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