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有感

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選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千秋歲》張先

本是懷着消遣娛樂的心情陪家人看電視，然而，當一曲名爲《琵琶語》的背景音樂傳入耳畔時，遊弋的心緒卻被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對於林海的《琵琶語》，我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喜歡到難以割捨。那纏綿悱惻的絃音，欲說還休的意境，只一個不經意間，便能夠將聽者帶入到一種悽清哀婉的情緒裏，不能自已。可以說此曲將琵琶所獨有的“泣泣私語訴衷腸”的特點，詮釋地淋漓盡致。最令人動容的莫過於中間那段猶如天籟般吟唱的女聲，似要將心中無法排遣的相思，和着血淚皆賦於絃音之上，就連空氣中都瀰漫着潮溼的惆悵。

本就是一個易感的女子，故而每每聽之，都會淚溼兩行。也正因如此，雖然很喜歡這首曲子，卻不忍主動去聽聞。後來才知道那是電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主題曲，此影片講述了一個男子在41歲生日當天收到一封厚厚的信，這封信出自一個臨死的女人，講了一個纏綿的愛情故事，而這個故事的男主人公對此一無所知。人常道“人間自是有情癡”，是呵，於她來說，人世間還有着一種情感叫做：我愛你，與你無關。如果愛情是毒，她甘願獨自飲下，如果相思是蠱，她亦願獨自承受。就這樣，站在一個不驚不擾的距離，默默地相伴，寂寂地守候，直至生命的盡頭。

影片看完了，內心卻久久無法平靜，因爲這個悽美的愛情故事，亦因劇中嫋嫋迴旋的琵琶聲聲。彷彿只有琵琶才能夠如泣如訴的表達出女主公內心無法排遣的憂思。詞人張先亦說過“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幺弦，是琵琶的第四弦，最爲悽婉纏綿，撥動此弦者，多是內心有着極爲強烈的情感需要釋放，也只有將情感付諸於琴絃，才能讓那漂泊的靈魂有所依託。所以每個悽婉的琵琶曲背後，多是有着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有着一場悲慟而無奈的離別。

無論是愛情，還是夢想，在追逐的路上，誰也無法做到一帆風順，也許會在某個時光的轉角處重重跌倒，也許會在某個人生的路口久久地迷失，但在這最絕望、最悽迷時，萬不可讓自己的靈魂漂泊無依，琵琶也好，笙簫也罷，再怎樣，有所寄託也好過內心蒼白。也許正是因影片裏這首名爲《琵琶語》的主題曲，內心纔會喜歡上一種薄涼的味道，一種繾綣的憂思，亦愛上了詞人張先的這句“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的悽美。

以前的我，總喜歡臨着窗牖，捧一卷詩詞靜靜地看，不爲乘着墨跡打撈一段蒼綠的歷史，只願爲簡約的日子，增添一份詩意，調兌一絲清涼。對於留下這些篇章的詩人詞人，我並沒有過多的關注和了解，雖然偶爾也會好奇地去查閱，但大多數都是清風過後，只留下淺淡的印象。而此時，卻是因了一句詞，一懷心境，萌生出一種走進詞人張先，走進那如夢似幻的花事裏的衝動。想必張先定是真正地愛過，所以纔會有如此刻骨銘心的相思，即便是琵琶中最爲悽婉的幺弦，也不能訴盡心中那纏綿不盡的愛意和悽楚悲慟的別離！只因“天不老，情難絕”，只因“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這首《千秋歲》是張先年輕時所作，那時的他倜儻風流，才情斐然，身邊也從不缺乏仰慕者和才貌雙全的佳麗，但命運總喜歡趁人不備時釀製風波，在桃花遍開的時節給你安排一場驚鴻的初見，卻又不聞不問的任花事飄零，散入塵煙。一次不經意地邂逅，張先見到了那個夢中的紅顏，那個令他怦然心動的女子。目光交織的剎那，他只覺天地失色，粉黛失顏，唯有眼前那抹倩影是靚麗的、生動的，他從沒有這般感覺，一種不能自已的幸福感。他多麼想擁她入懷，訴說心中那脈脈涌動的情意，許下那不離不棄，相伴一生的誓約，但腳步還未邁出，那名女子便已低眉含羞地離去了，惟留下一縷淡淡的清香，動人心腸。

不是因女子無情，而是種種的教條規制不允許她有兒女情長。有史料載到，張先年輕時曾非常迷戀某庵中的一個小尼姑，爲了與她相見，他常會於夜深人靜時，偷偷划船過去，在女子的軒窗下，傾訴自己的愛慕之心。漸漸地，這個小尼姑亦愛上了張先，愛上了他的傾心守候。只是這種愛情，從來都不被世人接受，在他們看來，空門裏沒有七情六慾，亦無愛恨悲喜，既然選擇皈依佛門，便應該常伴青燈黃卷，恪守清規戒律。卻不知，這些修煉的人，也都是世間尋常男女。只因一段梵音或一卷經文的感化，纔有了佛緣，他們又如何可以在短時間裏，視萬物爲空，輕易地躲過情劫。

“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暮春時節，杜鵑悽楚而蒼涼的啼叫着，彷彿正在泣訴一場花事的凋零。是呵，再美麗的夢，也躲不過命運的捉弄，避不開風雨的欺凌。有些人，註定只是過客，做不了歸人。此刻的張先，面對着將逝的暮春和滿地的落花，雖欲出手挽留卻又力不從心，就像他所執着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註定沒有結果。“惜春更選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只是，他並不想輕易放棄，不想做個背信棄義之人，他的愛是那樣的熱烈！若可，他甘願將僅剩的一點殘紅捧在手心，融入心底。可偏偏在這青梅時節，風雨總是這般兇猛無情，就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要殘忍的剝奪。

被現實所阻隔的愛情，就像那飄飛的柳絮般，隨時會幻滅。也許是他們的私會被人發現，也許是女子不願再繼續那沒有結果的愛情，抑或是另有其他緣故，總之，在那樣一個青梅時節，夢飄零，人亦遠，他們再也沒有相見過，唯有氾濫成災的相思，日夜撩撥着多情人的心。很多時候就是如此，明知沒有結果，卻依然奮不顧身的往下跳，直至一顆心被傷的千瘡百孔，亦不願轉醒，不是太笨，而是愛的太深。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李賀曾說，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呵，真正的愛情，就像那不老的天，永遠沒有斷絕的時候。可也正因如此，總一些人，想忘卻忘不掉，總一些愛，是欲跳卻跳不出。一顆情意深篤的心就在愛情的雙絲網中，被層層捆縛，直至血肉模糊。不知怎樣做，才能解開那千千心結，訴盡靈魂深處難以排遣的相思苦。“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直至油盡燈枯時，他才發現自己又在寂寞疼痛中熬過了一夜。曾經也幻想過同心愛的女子，煮酒夜話，剪燭西窗，可現在，唯有相思如雨，清淚兩行。

我不知那個女子到底在張先心中停留了多久，只知在那個青梅時節，他的夢隨着飄零的花事散落一地，丟了心，也迷失了自己。人生際遇匆匆，總有那樣一個人，是你魂牽夢縈的相思結，是你觸不可及的藍月亮。也許，只有塵封過去纔是治癒心傷的最好良藥。縱觀張先的一生，他詩酒風流，姬妾成羣，甚至在八十歲時，還娶了一位十八歲的小妾，但他們之間真的有愛嗎？也許他的愛，早已在那個青梅時節，便已遺失。其實，時間散落的從來都是模糊的悲喜，而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永遠都在你的身邊，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