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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歌中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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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神思”曾作了形象的描述:“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劉勰所說的神思,就是想象力。所謂想象,就是再現記憶中的印象或是對印象加以擴大或組合。文藝創作要有獨創性,就必須有在人意中又出人意表的想象。所以,古往今來的文論家都很重視想象在藝術創作中的作用:德國黑格爾說:“真正的創造就是藝術想象的活動”;俄羅斯的別林斯基說:“在詩中,想象是主要的活動力量,創作過程只有通過想象才能完成”。清人方東樹說李白的詩歌是“發想超曠”,陸時雍說李白是“想落天外”。詩人艾青說:“想象是詩歌的翅膀,沒有想象,詩人就無法在理想的天空飛翔”。

古典詩歌中的想象

浪漫主義詩人的想象力非常豐富,我們只要讀一讀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蜀道難》、《古風》十九,李賀的《夢天》、《李憑箜篌引》,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等即可深知。其實,現實主義詩人也必須有豐富的想象力,杜甫的《秋興》八首,《詠懷古蹟》五首,《洗兵馬》,白居易的《琵琶行》中關於音樂的描繪,《長恨歌》中臨邛道士對海上神山的搜尋,陳與義的《中牟道中》,元好問的《客意》等,之所以成爲名詩、名句,與其中的想象力發揮關係極大。

  一、想象的作用和範圍

詩人的想象力範圍可以“精鶩八極,心遊萬仞”,“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過去、現在、未來,任意遨遊;天上、人間、地獄,無處不在。“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金陵五題》),這是過去和現在的對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今日對未來的期待!李白想象自己在天上的情形是“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經離亂後天恩流夜郎》);他想象中的現實是“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草野,豺狼盡冠纓”(《古風》十九),他想象中的黃泉是“紀叟黃泉裏,亦應釀老春。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至於想象在藝術創造中的作用,具體說來有以下三點:

  1、賦予抽象的事物以形體

一種思緒如“愁”在藝術創造中如何表現?中國古典詩人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李煜有時將愁想像成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相見歡》),有時又想像成隨地而生的春草,“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有時又想像成滾滾東去的江水,“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李清照則想象愁也有重量:“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賀鑄更把愁想像成一幅組合圖像:“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相思也是一種抽象都是情感,王維將這種抽象的情感化爲具體的紅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有時他又將這種情感想像成抽象的春色:“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送沈子福歸江東》)。高啓則將抽象的將“春色”改爲具體的“芳草”:“怨得身如芳草多,相隨千里車前綠”。

音樂語彙也是抽象的。如何將抽象的音樂語彙變成具體可感的形象,詩人們也各自調動自己的想象力。清人方扶南將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推許爲“摹寫聲音至文”。《琵琶行》上面已多次提及。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如下: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絃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溼寒兔。

詩人故意避開無形無色、難以捉摸的主體箜篌聲,而從客體聽衆的感受着筆。而這些客體又非真正的聽衆,而是展開想象,描敘浮雲、花朵、湘妃、霜娥、紫皇、蛟龍、吳剛等神怪、動植物聽到箜篌聲時的感受,以此來表現幽怨、高興、興奮、頹唐、緩慢、快捷等音樂語彙和節奏所造成的客觀效果:當箜篌表現幽怨情調、節奏舒緩時,“江娥啼竹素女愁”、“芙蓉泣露”、吳質難眠;當箜篌表現愉悅、昂揚情調,呈現歡快跳躍節拍時,“老魚跳波瘦蛟舞”、香蘭歡笑、鳳凰鳴叫;當樂曲急促而高亢時,則“崑山玉碎”、“石破天驚”。另外,樂聲給聽衆的總體感受也是在想象中完成:“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絃動紫皇”。可以說,《李憑箜篌引》的成功,完全是想象的勝利。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也是靠想象來完成,不過不像鬼才李長吉靠神仙鬼怪,而是世俗生活:

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疆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羣,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餘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溼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詩人把細碎纏綿的樂境想像成一對小兒女在哪裏唧唧咕咕、你恩我怨;將慷慨高亢之聲,想像成壯士奔赴疆場。又用“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表現樂曲給人飄渺悠遠的感受,再用“喧啾百鳥羣,忽見孤鳳凰”表現和聲中突出的主旋律。至於上滑音和下滑音,詩人想像成“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均將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樂語彙變得具體形象,可觸可視。而且除了“鳳凰”以外,所有的形象均是日常生活所見,更容易喚起讀者的共鳴。蘇軾曾仿此作《水調歌頭》:

暱暱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

衆禽裏,真綵鳳,獨不鳴。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詞前有一序,雲:“歐陽文忠公嘗問餘:‘琴詩者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公曰:‘此詩最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也’。餘深然之。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爲歌詞。餘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檃括,使就聲律,以遺之雲”。韓愈寫的是聽琴還是聽琵琶,這段公案姑且不論,但蘇軾認爲此詩爲“最善”,確實事實。這首仿作的《水調歌頭》等於是《聽穎師彈琴》的註釋和延續,想象力也更爲豐富,如把韓詩的“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變成四句:“暱暱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將“劃然鑾軒昂,勇士赴敵場”亦變成“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都更細密,想象力更豐富。

唐代詩人通過想象,將無形的樂聲化爲具體可感的形象,這類出色的詩篇自然不止方扶南說的上述三首,像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房給事》、《聽安萬善吹譬篥歌》,元稹《琵琶歌》、李紳《悲善才》等也均很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