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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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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友邦驚詫”論

魯迅散文

只要略有知覺的人就都知道:這回學生的請願②,是因爲日本佔據了遼吉,南京政府束手無策,單會去哀求國聯,③而國聯卻正和日本是一夥。讀書呀,讀書呀,不錯,學生是應該讀書的,但一面也要大人老爺們不至於葬送土地,這才能夠安心讀書。報上不是說過,東北大學逃散,馮庸大學④逃散,日本兵看見學生模樣的就槍斃嗎?放下書包來請願,真是已經可憐之至。不道國民黨政府卻在十二月十八日通電各地軍政當局文裏,又加上他們“搗毀機關,阻斷交通,毆傷中委,攔劫汽車,橫擊路人及公務人員,私逮刑訊,社會秩序,悉被破壞”的罪名,而且指出結果,說是“友邦人士,莫名驚詫,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

好個“友邦人士”!日本帝國主義的兵隊強佔了遼吉,炮轟機關,他們不驚詫;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他們不驚詫。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戰,空前水災,賣兒救窮,砍頭示衆,祕密殺戮,電刑逼供,他們也不驚詫。在學生的請願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

好個國民黨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麼東西!即使所舉的罪狀是真的罷,但這些事情,是無論那一個“友邦”也都有的,他們的維持他們的“秩序”的監獄,就撕掉了他們的“文明”的面具。擺什麼“驚詫”的臭臉孔呢?

可是“友邦人士”一驚詫,我們的國府就怕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好像失了東三省,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誰也不響,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只有幾個學生上幾篇“呈文”,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可以博得“友邦人士”的誇獎,永遠“國”下去一樣。

幾句電文,說得明白極了:怎樣的黨國,怎樣的“友邦”。“友邦”要我們人民身受宰割,寂然無聲,略有“越軌”,便加屠戮;黨國是要我們遵從這“友邦人士”的希望,否則,他就要“通電各地軍政當局”,“即予緊急處置,不得於事後藉口無法勸阻,敷衍塞責”了!

因爲“友邦人士”是知道的:日兵“無法勸阻”,學生們怎會“無法勸阻”?每月一千八百萬的軍費,四百萬的政費,作什麼用的呀,“軍政當局”呀?

寫此文後剛一天,就見二十一日《申報》登載南京專電雲:“考試院部員張以寬,盛傳前日爲學生架去重傷。茲據張自述,當時因車伕誤會,爲羣衆引至中大⑤,旋出校回寓,並無受傷之事。至行政院某祕書被拉到中大,亦當時出來,更無失蹤之事。”而“教育消息”欄內,又記本埠一小部分學校赴京請願學生死傷的確數,則雲:“中公死二人,傷三十人,復旦傷二人,復旦附中傷十人,東亞失蹤一人(系女性),上中失蹤一人,傷三人,文生氏⑥死一人,傷五人……”可見學生並未如國府通電所說,將“社會秩序,破壞無餘”,而國府則不但依然能夠鎮壓,而且依然能夠誣陷,殺戮。“友邦人士”,從此可以不必“驚詫莫名”,只請放心來瓜分就是了。

①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字街頭》第二期,署名明瑟。

②學生的請願指一九三一年十二月間全國各地學生爲反對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到南京請願的事件。對於這次學生愛國行動,國民黨政府於十二月五日通令全國,禁止請願;十七日當各地學生聯合向國民黨中央黨部請願時,又命令軍警逮捕和槍殺請願學生,當場打死二十餘人,打傷百餘人;十八日還電令各地軍政當局緊急處置請願事件。

③哀求國聯九一八事變後,國民黨政府多次向國聯申訴,十一月二十二日當日軍進攻錦州時,又向國聯提議劃錦州爲中立區,以中國軍隊退入關內爲條件請求日軍停止進攻;十二月十五日在日軍繼續進攻錦州時再度向國聯申訴,請求它出面干涉,阻止日本帝國主義擴大侵華戰爭。

④馮庸大學奉系軍閥馮庸所創辦的一所大學,一九二七年在瀋陽成立,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停辦。

⑤中大,南京中央大學。

⑥中公,中國公學;復旦,復旦大學;復旦附中,復旦大學附屬實驗中學;東亞,東亞體育專科學校;上中,上海中學;文生氏,文生氏高等英

2、 堅壁清野主義

新近,我在中國社會上發現了幾樣主義。其一,是堅壁清野主義。

“堅壁清野”②是兵家言,兵家非我的素業,所以這話不是從兵家得來,乃是從別的書上看來,或社會上聽來的。聽說這回的歐洲戰爭時最要緊的是壕塹戰,那麼,雖現在也還使用着這戰法——堅壁。至於清野,世界史上就有着有趣的事例:相傳十九世紀初拿破崙進攻俄國,到了墨斯科時,俄人便大發揮其清野手段,同時在這地方縱火,將生活所需的東西燒個乾淨,請拿破崙和他的雄兵猛將在空城裏吸西北風。吸不到一個月,他們便退走了。

中國雖說是儒教國,年年祭孔;“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丘未之學也。”③但上上下下卻都使用着這兵法;引導我看出來的是本月的報紙上的一條新聞。據說,教育當局因爲公共娛樂場中常常發生有傷風化情事,所以令行各校,禁止女學生往遊藝場和公園,並通知女主家屬,協同禁止。④自然,我並不深知這事是否確實;更未見明令的原文;也不明白教育當局之意,是因爲娛樂場中的“有傷風化”情事,即從女生髮生,所以不許其去,還是隻要女生不去,別人也不發生,抑或即使發生,也就管他媽的了。

或者後一種的推測庶幾近之。我們的古哲和今賢,雖然滿口“正本清源”,“澄清天下”,但大概是有口無心的,“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所以結果是:收起來。第一,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想專以“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第二,是器宇只有這麼大,實在並沒有“澄清天下”之才,正如富翁唯一的經濟法,只有將錢埋在自己的地下一樣。古聖人所教的“慢藏誨盜,冶容誨淫”⑤,就是說子女玉帛的處理方法,是應該堅壁清野的。

其實這種方法,中國早就奉行的了,我所到過的地方,除北京外,一路大抵只看見男人和賣力氣的女人,很少見所謂上流婦女。但我先在此聲明,我之不滿於這種現象者,並非因爲預備遍歷中國,去竊窺一切太太小姐們;我並沒有積下一文川資,就是最確的證據。今年是“流言”鼎盛時代,稍一不慎,《現代評論》上就會彎彎曲曲地登出來的,所以特地先行預告。至於一到名儒,則家裏的男女也不給容易見面,霍渭崖的《家訓》⑥裏,就有那非常麻煩的分隔男女的房子構造圖。似乎有志於聖賢者,便是自己的家裏也應該看作遊藝場和公園;現在究竟是二十世紀,而且有“少負不羈之名,長習自由之說”的教育總長⑦,實在寬大得遠了。

北京倒是不大禁錮婦女,走在外面,也不很加侮蔑的地方,但這和我們的古哲和今賢之意相左,或者這種風氣,倒是滿洲人輸入的罷。滿洲人曾經做過我們的“聖上”,那習俗也應該遵從的。然而我想,現在卻也並非排滿,如民元之剪辮子,乃是老脾氣復發了,只要看舊曆過年的放鞭爆,就日見其多。可惜不再出一個魏忠賢⑧來試驗試驗我們,看可有人去作乾兒,並將他配享孔廟。

要風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這正是教育者所當爲之事,“收起來”卻是管牢監的禁卒哥哥的專門。況且社會上的事不比牢監那樣簡單,修了長城,胡人仍然源源而至,深溝高壘,都沒有用處的。未有遊藝場和公園以前,閨秀不出門,小家女也逛廟會,看祭賽,誰能說“有傷風化”情事,比高門大族爲多呢?

總之,社會不改良,“收起來”便無用,以“收起來”爲改良社會的手段,是坐了津浦車往奉天。這道理很淺顯:壁雖堅固,也會衝倒的。兵匪的“綁急票”⑨,搶婦女,於風化何如?沒有知道呢,還是知而不能言,不敢言呢?倒是歌功頌德的!

其實,“堅壁清野”雖然是兵家的一法,但這究竟是退守,不是進攻。或者就因爲這一點,適與一般人的退嬰主義相稱,於是見得志同道合的罷。但在兵事上,是別有所待的,待援軍的到來,或敵軍的引退;倘單是困守孤城,那結果就只有滅亡,教育上的“堅壁清野”法,所待的是什麼呢?照歷來的女教來推測,所待的只有一件事:死。

天下太平或還能苟安時候,所謂男子者儼然地教貞順,說幽嫺,“內言不出於闊”,“男女授受不親”⑩。好!都聽你,外事就拜託足下罷。但是天下弄得鼎沸,暴力襲來了,足下將何以見教呢?曰:做烈婦呀!

宋以來,對付婦女的方法,只有這一個,直到現在,還是這一個。

如果這女教當真大行,則我們中國曆來多少內亂,多少外患,兵燹頻仍,婦女不是死盡了麼?不,也有幸免的,也有不死的,易代之際,就和男人一同降伏,做奴才。於是生育子孫,祖宗的香火幸而不斷,但到現在還很有帶着奴氣的人物,大概也就是這個流弊罷。“有利必有弊”,是十口相傳,大家都知道的。

但似乎除此之外,儒者,名臣,富翁,武人,闊人以至小百姓,都想不出什麼善法來,因此還只得奉這爲至寶。更昏庸的,便以爲只要意見和這些歧異者,就是土匪了。和官相反的是匪,也正是當然的事。但最近,孫美瑤據守抱犢崮,其實倒是“堅壁”,至於“清野”的通品,則我要推舉張獻忠。

張獻忠在明末的屠戮百姓,是誰也知道,誰也覺得可駭的,譬如他使ABC三枝兵殺完百姓之後,便令AB殺C,又令A殺B,又令A自相殺。爲什麼呢?是李自成⑾已經入北京,做皇帝了。做皇帝是要百姓的,他就要殺完他的百姓,使他無皇帝可做。正如傷風化是要女生的,現在關起一切女生,也就無風化可傷一般。

連土匪也有堅壁清野主義,中國的婦女實在已沒有解放的路;聽說現在的鄉民,於兵匪也已經辨別不清了。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①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一月上海《新女性》月刊創刊號。

②“堅壁清野”語見《三國志?魏書?荀藹傳》。

③“俎豆之事”等語,見《論語?衛靈公》(原文無“丘”字)。是孔丘回答衛靈公的話。俎、豆,古代禮器。

④關於禁止女生往娛樂場的新聞,見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北京《京報》:“教部昨飭京師學務局,謂據各處報告,正陽門外香廠路城南遊藝園,及城內東安市場中央公園北海公園等處,迭次發生有傷風化情事。各女學校學生遊逛,亟應取締。特由該局通知各級女學校,禁止遊行各娛樂場,並由校通知各女生家長知照雲。”

3、朝花夕拾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閒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裏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着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雲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爲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於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後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後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於廣州白雲樓記。

4、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樑,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着,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裏是不去的,因爲相傳這園裏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裏用功,晚間,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着,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牆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着,——當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象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from本文來自高考資源網nd#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裏。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牆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鑑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纔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穀,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着,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麼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隻。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裏叫着撞着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爲什麼家裏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裏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爲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爲拔何首烏毀了泥牆罷,也許是因爲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樑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爲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着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着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着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鬚髮都花白了,還戴着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爲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裏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爲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麼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爲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裏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裏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着:——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5、秋夜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目夾〗着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爲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裏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麼名字,人們叫他們什麼名字。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着,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着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着。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乾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着,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目夾〗眼;直刺着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目夾〗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彷彿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乾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目夾〗着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着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着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爲這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麼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菸,噴出煙來,對着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

6、藤野先生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雲,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羣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着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鑑,宛如小姑娘的髮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緻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裏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裏面的幾間洋房裏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鬥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裏。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個市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大概是物以希爲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繫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爲“膠菜”;福建野生着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台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爲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獄旁邊一個客店裏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後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爲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裏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於是搬到別一家,離監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嚥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着眼鏡,挾着一迭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後面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着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着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後面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爲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裏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着頭骨,後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誌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麼?”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裏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藹的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麼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後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着,心裏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於實在的情形,我心裏自然記得的。”

學年試驗完畢之後,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表了,同學一百餘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

“我因爲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屍體。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爲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麼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幹事到我寓裏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並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託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裏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纔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爲要開同級會,幹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爲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幹事託辭檢查的無禮,並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於這流言消滅了,幹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7、影的告別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乎嗚乎,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裏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裏沉沒。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乾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乎嗚乎,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決不佔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