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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砂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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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稱是有些俗,大俗,但形象逼真,正與壺匹配。

粗砂蛋散文

我家鄉的人們,尤其是老人,喜歡將粗製的紫砂壺,無論圓形、半圓、橢圓的一律稱爲紫砂蛋。精緻細膩的紫砂壺村裏很少見,大南院老爺爺有一把,是民國初的小呡壺,壺底有篆刻名號,走走站站呡一口,把玩着,黃色的壺體晶瑩渾厚如老坑漢玉。一般人家,粗砂蛋也沒有,是四方的白瓷壺,有客人時洗淨沏壺茉莉花,平日不用放在櫃頂上,收拾針頭線腦,成了儲物罐,又是擺設。

紫砂蛋,我倒有一套,不是祖傳的,是後來我自己花二十元買下的。那時,幾近我工資的五分之一,夠添置三張桌子辦席的全套盤碗碟筷,對柴米油鹽之外無暇顧及的歲月,的確算一筆不小的支出,還是宜得過的奢侈品,大院的人都笑我夠派兒的。那時,就算我所居住的縣城家屬大院裏,人們還習慣捏一撮茶,用空罐頭瓶泡着喝。編一個毛線或尼龍絲套套住,走走站站提着,涼到半溫時,端起來,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幾口,有時茶葉渣就粘在脣上。飯後有菜湯涮碗水,很少有人穩排大坐地泡茶喝。即便過時頭八節,有了客人,講究的人家,也是用小白鐵壺沏一壺,分到小碗裏喝。這幾種喝法,我不喜歡,覺得過於粗獷。一直羨慕冰心夫婦有一套精美意趣的茶具,是友人周作人送的,每每泡好茶招待文朋詩友,在圈內傳爲佳話。渴望自己幾時也有一套,閒暇時沏一壺,圍在桌邊,慢慢地、靜靜地品賞。遇見過幾回,是白瓷或青花瓷的,一把壺六個杯,式樣笨拙,價格不菲,我從心底喜歡不起來。有次進城裏逛集貿市場,外圍有一窄條門面,叫紫砂居,透過落地大玻璃窗,多寶閣上琳琅滿目的紫砂壺吸引了我。居主留着齊整黑亮的八字小鬍子,穿中式服裝,比較清秀,一看就是南方人。他說是宜興人,壺全來至家鄉,貨真價實。有一櫃壺上着鎖,是細砂的,造型精緻,小巧玲瓏,多有字畫落款,與我家的風格不相配,且價格昂貴,是收藏的珍品。居主介紹我買一把配小杯實用的大壺,可品可飲。我在敞開的多寶閣前瀏覽挑選着,一套南瓜粗砂蛋吸引了我的目光,久久地停佇着。居主笑道:“喜歡,就拿下來看,買不買沒關係。”邊說邊取下平放到實木茶桌上。這是一套純手工紫砂壺,是地道的紫砂,彷彿能看見沙粒的形狀,感覺得出沙子的質地,但用手摸,還算光溜,雖有粗礪的遲滯感。這砂蛋大概出自鄉村無名藝人之手,這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壺體透出掩不住的濃郁的鄉野氣息,以及其明顯的實用性。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茶盤,也是一色紫砂的',倒水沏茶分茶時,不必擔心水溢到桌子上,水會全溢到茶盤裏,很吸水。居主不緊不慢地演示着,灑些水,邊灑邊幹,像退潮似的快。居主說,真的很實用,還省下買茶船的錢。壺,像只大南瓜,很容水,四隻帶把的小盞,像四個可愛的小南瓜蛋,有鵝蛋大,一壺茶,正好分四盞,不多不少,續上水邊喝邊泡邊等,循環不止,特別有趣。居主見我略有猶豫,知我雖愛好卻是個雛兒,保證說,絕對是手工的,十年後願五倍價錢回收,又指着小砂蛋內壁上藝人留下的清晰的指紋給我看。我擔心壺體的結實度,居主一笑,二話沒說,捏着壺把舉起,就往實木茶案上甩,連甩幾下,壺底擊在案上,發出沉悶的擊打聲。拿到我眼前,粗砂蛋完好無損。開始討價還價,比我出價多三元時,居主頭搖成了撥浪鼓,說,真的沒法賣了。我前腳出店,居主就在後邊喊,給你吧,一副忍疼割肉的苦相。

拿回家,照居主的吩咐,將壺盞全泡在滾水盆裏,沙沙地吸水,吐着細微的小泡兒。待涼後,又沏上茶水泡。隔夜後,清洗罷,才泡茶喝。幾天後,我發現,壺體有了微小的變化,色澤似乎深了些,也沒有初買時那麼刺眼了。茶壺茶盞連同茶盤擺在組合櫃裏,和後邊整排的書交相輝映,更增加了屋子裏的典雅氣韻,我很喜歡。沒事時,站在櫃前仔細觀賞,彷彿聞到了書香和茶香混合的香味在瀰漫,我有些醉意,輕飄欲飛。喝茶時,取出來,放在牀上的老榆木炕桌上,一邊喝茶,一邊無意地觀賞着窗外的景色,心情自然暢快起來。窗前是一片空地,長廊形的,種着兩棵樹,一棵是高高的白楊,一棵是略低的榆樹,樹齡較短還沒有完全長起來,緊挨窗臺下是幾株宿根的大熟期花,開着粉紅、純白、紫紅的滿瓤瓤大花朵,葉片也很大,像葵花葉子,又大又綠。有花籽,但用不着種,春風一吹就從舊根上發芽吐葉長枝,入夏就開花了,一朵一朵,謝謝開開,直到深秋,落了霜,還有花蕾在怒放。也不知從哪裏吹來的爬山虎花籽,細細的蔓子纏繞着粗壯的大熟期花枝幹,直往上冒,爬到了窯頂上,還不回頭,直爬上煙囪,枝節處開着單片片五顏六色的喇叭花。花叢後摟着長方的畦子,種着甜菜、西紅柿、青椒、茄子等,有蝴蝶、蜻蜓、蜜蜂飛來蕩去,不時落在金黃的花蕊上停佇。也有鳥兒、雀兒停立於枝頭蔓上,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一派田園風光,和屋裏壺嘴兒吐出氤氳熱氣的南瓜壺交相輝映,顯得雅韻起來。沉浸在這種動靜相宜的氛圍裏,我不由地詩意盎然,將流出的詩句記在紙片上,待午茶後重新整理。我的許多詩,就是這樣形成的。

那時候,喜歡兩種茶,也不分壺,都在一個壺裏泡。一種是繡球碧螺春,球上有白色的茸毛。後來才知道,這茶是陳茶重新炒的,外觀雖美,喝起來已沒有新鮮感,茶湯也微微發紅,濃時,像後來喜歡的普洱茶,但卻是另一種味道。不過,和鄉野意味濃重的粗砂蛋很相配,我也很喜歡,尤其是酒後,泡幾壺濃茶,熱氣蒸騰,直喝得兩腋生津,酒氣全消,然後踏着晚霞,沿着兩邊垂柳拂面的大馬路的人行道散步,路中央偶爾有汽車慢慢劃過,是最愜意的事了。後來,又買了一包花大方泡着喝,有股清新的草香味,彷彿是從南瓜蛋發出的,更具有了田園氣息。

聽人說,紫砂蛋用久了,茶垢積在壺體,不用放茶葉,倒入滾水,泡一會兒,倒出的水,自有茶味。我試過,雖有些淡,但茶味還是明顯的,是混合型,細巴咂,有碧螺春的味道,也有花大方味,大概是常喝這兩種茶的緣故吧。我想,也許,火候未足,等過幾年茶垢積厚了,茶味滲透壺體,就會泡出味道濃郁醇香的茶水來,我日夜期盼着。母親見茶壺有些髒,心想,這孩子們真懶,還好意思用髒壺待客,趁我們不在時,從裏到外給清洗了,像新買時一樣乾淨。爲這,我很後悔了些日子,母親也覺得抱歉,後來再也沒有動過那茶壺。不過,那件事後不久我發現,壺體有了變化,看上去比原先更光潔,色澤也厚重起來,是那種深沉古樸的紫色,用手撫摸時,像有的漂亮女孩子的皮膚,遠看粉白光潔,摸時沙沙的,像沙皮山藥蛋。後來,我妻子又發現,壺體還有另一種變化,天晴久了,紫砂就發白;天陰欲雨前,紫砂壺體由白變深,多雲似的,且有潮潤感。這種陰晴變化的奧妙,原本就是紫砂的一種特性,吸收茶水及天地人之靈氣,就變得更加明顯。我們就給壺起了另一個名字陰陽壺,後來才知道,有一種能同沏兩種以上茶水的壺,纔是名副其實的陰陽壺。

有一年夏天,我們舉家外出旅遊,半個多月後轉回來,才發現走時忘了清洗壺,壺中的茶水已乾透,茶葉貼在了壺底,木乃伊似的,但沒有一絲黴味。這使我們訝然,粗砂蛋神奇如此,更讓我們珍愛。

多少個陰雨飄雪的日子,躺在窯洞裏,泡一壺熱茶,用小砂蛋暖着手,不時喝一口,渾身便熱了起來,隨意讀幾頁書,寫幾行字,或者什麼也不做,日子就這樣緩慢而溫暖地流淌着。摩挲着南瓜蛋紫砂壺的粗礪,像日子一樣,有質樸感,讓我踏實,讓我快樂。枕着泥土草香,沉入夢中。

偶爾在一部電視連續劇中,看見陳布雷的書房擺着一套紫砂茶具,遠看和我的粗砂蛋一模一樣,我忽兒想到,這套壺是不是很名貴呢?陳布雷是民國高官中的文人,刀筆精熟,又通易經,自然不會用普通的茶壺。況且,我的粗砂蛋用了許多年,壺中不僅僅蘊含着我的靈氣,天地日月之靈氣,還有那滲透壺壁的各種茶味,或許,真的具有了想象不到的價值,像未出世前的和氏璧一樣。那時,我近於壺盲,實在傻得可以。

二十多年後,在一次古城茶展會上,我絕沒有想到,又遇見了當年開紫砂居賣給我粗砂蛋的南方人,他依舊留着兩撇小鬍子,除了蒼老些,斯文些,幾乎沒多少變化,我一眼就認出了他。說起那套粗砂蛋,他若有所思,似乎回憶起許多,說,那種粗砂壺已沒人用了,快成古董了,但不值錢,不過,也能賣三百多,已是過去價格的十倍多了。

我默然無言,心涼了許多。但回到家,見到粗砂蛋時,漸漸又熱了起來,它畢竟陪伴了我那麼多年,就是一隻小貓小狗,也有了感情。我用已變得細膩的手掌,輕輕地摩挲着粗砂蛋,那種粗糙,從骨子裏我還是喜歡的。

用久了,有了一種說不上的情感。雖然後來,我擁有了許多茶壺,擺滿整個博古架,有單把的、成套的,有瓷的、陶土的、玉的、鐵的等等,其中不乏名壺,細膩若玉,碰撞時發出清越的聲音,優美古樸如戰國編鐘,久久縈迴。但那套粗砂蛋,歷經幾次搬家,一直捨不得丟棄。經過多少歲月的磨礪,更顯得粗獷奔放,充滿野性,自然也不乏深沉。擺在博古架上,和其它細砂壺雜居在一起,更像一位鄉土出身的知識分子,赤腳挽褲,永遠帶着脫不去的泥土氣息。看見它,我彷彿看見自己曾經的歲月,一朝一夕歷歷在目,清苦而滿不在乎的日子。我試着用它泡了壺茶,未加茶葉,空泡了一會兒,嘗一口,又苦又澀。我不知道,全然忘記了,當年也是不是這樣的味道,可那時我真的沒有這種感覺,那茶很燙,很解渴,也很香。但幾十年後,卻將當時感覺不到或已忽略的苦澀,全留在了壺體上,用清水泡,也泡得出歲月的滄桑、苦澀,喚回悠遠的記憶:樹皮斑斑駁駁的老楊樹,樹錢兒鵝黃的老榆樹,枝繁葉茂花朵兒鮮豔的大熟期花,花喜鵲、畫眉鳥、斑鳩,還有偷吃瓜籽的小松鼠,還有從壺嘴散發出的飄繞的茶香,瀰漫了我的腦海,瀰漫了整個窯洞。

哦,我曾經粗糙的日子,粗糙的生活,還有我喜歡的粗砂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