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之書散文詩
一
人在旅途,我只是岩石面前的匆匆過客,沒有奢華的時間與岩石安靜地交流。
我只是半解它背後的時間意義,已知那些千百萬年爲單位的時鐘,發出深厚的敲擊聲,於渺遠的歲月深淵迴盪──
我計算不出它的秒針的速度,是怎樣掠過地球的歷史中的一個個瞬間。
多少的高山夷爲平地,多少的滄海變成桑田。
那些來自遙遠的、飄渺的世界,
那些關於土壤與綠色植物,還是地球年少時的記憶,一直封存在岩石的內核裏,在漫長地質時代的宏偉冊頁之間,靜默地訴說歷史。
二
在張家界,我見過面容灰暗的岩石。
那些飽經風雨侵蝕的,早已成爲傳奇。
像個了不起的戰士,在冰川時代風起雲涌。
我的想象很難以抵達大自然的神力,讓這些寵辱不驚的巨物縮小如粒粒黃豆。在地球的鍋子裏翻來覆去地炒着,有的拋在山頂上站崗,像個稱職的士兵。有的灑落在峽谷里長眠不醒,等待誰來呼喚?
地表運動會結束。
又是誰讓岩石與時間比賽。比着耐性,來一場心平氣和的冷戰。
多麼遙遙無望的比賽。
即使我用一生的時間來作觀衆,
我的肉眼也看不清岩石到底走了,還是根本沒有開始走。
三
我的確沒有這個閒暇來看岩石走路。
我沒看,不等於岩石就不走。那陽光以及風雨也會推動着、催促着──
那些峽谷裏的岩石誰說不是山上走下來的;
那些雨水的切割機不知疲倦;
那些風化的岩石從來就沒有停止運動,它們掙脫巖根就可以飛了。
一塊平原上突兀的大石頭是怎麼來的,它們沒有腳也沒有翅膀?河牀上,那些沒有棱角的石頭,分明在緩慢地漂泊……
它們走過大地,走過河流……
多麼像我們的地球,在宇宙裏漂泊……
我那不安份的心靈,也在無邊的夢際中漂泊……
四
那年,我見過黃山怪石的臉龐。
那些千百萬年歲月的擦痕清晰,它們原始鬼魅的輪廓構成象形的風景。
即便岩石上覆蓋淺淺的薄土,黃山鬆也能長出人類的驚歎。
目睹地球的岩石之書,史詩般的上古英雄悄然復活,向遊人展示出宏偉的地質啓示錄。
一頁頁高大偉岸的身姿略顯殘破卷皺,卻如翻動的書卷鋪展開來,送給你厚厚的一冊地質年鑑,讓人類充滿敬畏。
五
我曾迷戀過饅頭一樣的石頭山,它像哺乳期的女人,充滿誘惑。
它更像我苦難的童年,赤裸裸的一絲不掛。
你很難從上面找到一塊讓種子生根的泥土,那怕是和俏女人臉上塗抹雪花膏厚薄的泥土,興許也能讓我的鄉親們看到綠色的希望。
然,這寸草不生的石頭山除了充當曬穀坪,鄉親們想不出它還有什麼用途?
山地分到戶的時候,誰也不要石頭山。村子裏分配可以長莊稼的山作爲搭頭。就像屠夫賣肉總要搭一砣骨頭一樣。有的強勢人家沒有分到石頭山,或分得少一些,不免沾沾自喜。
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戶受人欺負,分到的更多的是石頭山,也只能忍氣吞聲,搖頭是沒有用的,彷彿這是宿命似的。
時間的波浪淘洗着時間的沙礫,推動着現代工業文明的進程。
那些高速飛轉的`切割機,像切豆腐一樣將石頭山劃開,切成一小砣小砣的,這些石頭變成了工藝品源源不斷地進城換回嘩啦啦的鈔票,讓一個個小股東的鄉親們揚眉吐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六
任何生命都是時光路上的一粒塵埃。
任何物質的力量,都敵不過時間巨手的掌控。
想不朽的石頭無疑是與時間賽跑的失敗者。
億萬斯年的岩石,最終被風化變成了另一種物質。
這就是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
如果想解讀土地的祕密而不從岩石入手,無疑是荒謬的。
孔悟空能從石頭縫隙裏蹦出來,決不是作者簡單的想象,而是人類對土地起源的一種智慧的解讀。
土地倫理對人類進化起着摹擬的示範。
一心想征服土地的人類,無論以任種方式最終還是屈服於土地。
生於泥土,死於泥土。
不管誰對岩石讀懂了多少,或從沒有想過要讀的,有一個結論驚人相似。
我不說,誰也知道那是死亡的墓碑。
千篇一律用石頭做的墓碑,到底要向世人告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