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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感的土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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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翻過的土地,綿軟而有質感。彷彿女性豐腴的身體:柔弱、細膩、光滑,她是母性的、親和的。花開的季節,蒲村堪稱萬種風情,各種小蟲開始滋生,各種花草開始葳蕤,蒲公英、薺菜、花裹肚、毛地草佔據了極長的機耕路,走在路上,能感到大地深處生命的律動。空氣裏瀰漫着青草的味道,清新的、甜膩的味道,讓人暈眩,彷彿高速旋轉的陀螺,一直不肯停歇。這是土地本身的一種呈現,流動的曲線,水一般從視野滑脫。

質感的土地散文

我本來不想把它比作母性的身軀,它應該是陽剛的,男性的,尤其是北方的土地,無論是黃土或者黑土,它呈現出的潛質堅實而決絕。作爲土地的比喻,應該很多,生澀的、熟知的,質樸的、高雅的,但用母性的柔韌堅強作比似乎更恰如其分。事實上,在春天的大多數時候,能觸摸到的是土地剛性的力量。一切都沉澱了起來,季節也隨之凝結成特有的血性。在這樣的時候,往往容易演繹特殊的愛情故事,就像《紅高粱》的爺爺和奶奶一樣,那野性的情感,在季節裏,浪漫成湖水的漣漪,一波一波,撩撥着鄉村的夜晚和夜晚裏不眠人的心。我和L就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相攜着走進金黃色的油菜地。少年的春心在那一刻遽然萌動,少年的心事也就在那一刻開始煩惱。

每年夏季,總會有大風破空而來,夾雜着電閃雷鳴。轉瞬間,大雨即將來臨。當大人們忙着收拾晾曬在場院的麥子時,我往往會被母親指撥着趕到麥草垛、林樹間搭救被雷聲雨點驚呆的三兩隻母雞。雨點砸在草帽上,發出沙沙啦啦的聲響。我必須一手捂着草帽,一手去捉那些驚悸未消的母雞。它們乖順地依偎在我的懷裏,驚愕的雙眼提溜轉動着,一副受傷的憐惜狀。也有一兩隻不知好歹,偏要掙脫了我的呵護,衝向急驟的雨中,很快地,就淋成了落湯雞,在風雨中瑟瑟發顫。除了暴雨,夏日更多的是炎熱,難耐的熱,讓人焦心、讓人窩火。當夏日在酷熱或暴雨中漸行漸遠,靚麗無比的秋天便驟然來臨。我坐在老屋的後院,驚愕於夏天的飛逝。柔美的霧靄漂浮着清爽的氣息,一輪圓月灑滿後院的菜園,滾動在黃土夯就的山牆上,一直滾到院子那棵酸棗樹的枝杈間。深秋寒涼,卻是最好的農耕時節,土地被拾掇得過於周正,像一個心思縝密的農婦。我繞過酸棗枝杈的月光,走到月色朦朧的鄉野,我的內心和這土地一樣:沒有萌動的激情,但並非安靜。我能聞到泥土特有的味道,就像我家的院落,母親每每清掃屋院後,喜歡端一盆清水灑在地上,讓院落的細枝末節散發出淡淡的香。是什麼香,我說不出,但能感知到香味的存在,如女性身上的荷爾蒙,難免讓人有些須錯覺。

季節的界限,如一篇象模象樣的散章,段落清晰,主題鮮明,節氣如串珠,散落在散章之間。一次和朋友聊天,說到節氣。我把24節氣背得滾瓜爛熟: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二暑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在鄉村,節氣就是農人耕作的指南。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到什麼節氣插什麼秧。我之所以對節氣如此爛熟於心,就在於我鄉村身份的暗示。

在鄉村,一切都與播種或收穫有關。節氣呈現的特點,往往獨立、不溝通。但無論如何,它都把農耕播種聯結了起來。“清明前後,點瓜種豆”,每至清明,母親就忙碌如一隻不肯停歇的蜜蜂,飛來飛去。她開墾了後院入冬以來閒置的.一畦菜地,撒上絲瓜籽、菠菜籽、插上紅薯秧、番茄苗,一場春雨過後,菜地就會綻放一片蓬勃的嫩綠。還有冬天,它就明顯與男性有關,它讓我想到了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枯坐在半崖上,期待春種秋收;秋天更明顯,處處顯示出男人身上的徵狀來。比如成熟的玉米,比如低頭的穀穗,還有那些掛在樹上的、埋在土裏的,有着滿載而歸的喜悅。我不再說夏天,留一點國畫的空白,你也能想象得到揮汗收割的景象。至於春天,它卻特別,就如時下常說的另類。它一方面呈現的是女性的溫柔、體貼,陰柔至極;另一方面,它卻肆意張揚、恣意鋪排,如一個大大咧咧的男人,不修了邊幅,但又節制有餘。

我對鄉村的季節,總會產生特殊的情感,我無法描述出真實的鄉村季節。薩特說:“他人就是地獄。”最主要的是他認爲人無法描述出別人的真實思想,別人也無法說清自己的真實思想。當事實被描述出來的時候,它已經是被包裝了的真實,是描述者自己眼中的真實。對於鄉村的土地,人們之所以對它有情感,正是因爲人的介入。許多人離開了,就把它稱作了故鄉。之後,便成爲一個人成長的背景:對它濫情,對它矯情,對它虛僞,以它作爲敘說的對象。在敘說的過程,往往增加了過多虛幻的感情色彩,隱匿了曾經的放浪、曾經的輕狂,甚至曾經的愚昧和狡黠。我不喜歡某些作家的鄉村散文正緣於此。他們遠離了原生的敘說,虛構了一段鄉村的記憶,這不得不讓我警惕。我和Y在一起的時候,有一層捅不破的隔膜。他剛從田裏回來,搓着雙手站在院子裏,有些微的拘謹。他汗水淋淋,頭髮蓬亂,動作也有些木訥。Y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們一起長大,關係要好。他孤身一人到處打工,彷彿一隻遷徙的候鳥,不斷變換着地方。有一度,我聽說Y去了鄰省的煤窯。當我看到瓦斯爆炸、煤窯塌方、黑煤老闆的新聞報道,我就爲Y捏一把汗。後來,他回來了,我沒問他原因。我們只是在院子當間,問一些莊稼收成的事情。一隻鴿子飛了過來,在鴿子翅膀的撲打聲中,突然的沉默濃縮在我們之間。

那年的秋天讓人最爲惱心了。在蒲村的上空,灰色的雲團從北方的天邊壓來,大風颳得很猛,在樹叢中發出獵獵的呼聲,尤其是穿過窗紙的縫隙,更像獅吼一般,嗚嗚地吼叫着。烏雲抱團而來,像巉巖、像棉堆、像羊羣,它們聚集在一起,在低空停滯下來。隨後,風把密密實實的濃雲,甩在天邊。雨開始飄了起來,先是一滴兩滴,而後梭織成密實的雨網,在風中輕揚着,一會兒急,一會兒緩,然後變成單調的、無節制的雨雲,一眼望去,像灰濛濛的霧了。陰雨籠罩了整個原野,近處的樹影影綽綽,遠處如一道屏障,擋住了視線。莊稼地從眼前全消失了,只留下跑動的人影和隱在霧中迷離的人家。乾燥的大地吮吸着水分,黃土變成了褐色。喝足了雨水的田野,終於形成了泥淖水窪,雨線在迷濛中穿梭着,打在積水潭上,濺起乳狀的水花。莊稼也喝足了養分,秧苗在雨地裏支楞起耳朵。小河漲水了,水流湍急,嘩啦啦向下遊奔走。母親說L死了,死在麻將桌上。

我進城後,便和L很少見面,只有在節假日的時候,回到鄉下,我們才能見到,但很少說話,甚至不說話。她人很漂亮,林黛玉般弱不禁風。人們對她和她家人的風言風語,讓我與她保持了“警惕”的距離。其實,她人很好,見人從不高聲大氣,也不與人爭吵爭執。無論什麼事到她跟前也會緩和了,任何的不快都會被她打個結。我說我前幾天回家還見過她,母親說是昨天發生的事。L是在牌桌上沒緩過氣來。以前聽人開玩笑,說某某某一晚上不開胡,忽然一個槓上開花,把驚喜定格在掄起的手上。這叫樂極生悲,終究一命嗚呼。我半信半疑,好端端的人,又那麼年輕,怎麼說走就走。人的生命怎麼如此脆弱,如一片落葉,說落就落了。

母親說搶救L的時候,村人忙前忙後,而她唯一的兒子卻帶了一個小女生蹲在急救室門口,一邊抽菸一邊打電話,後來不見了影子。L嚥氣的瞬間,兒子不在身邊。等有人找到他們的時候,她正在和幾個朋友在附近的網吧打CS。我不相信這是真的,親情難道淡薄到如此程度。母親的言之鑿鑿,讓我從心底倒抽一口涼氣。

有些記憶已經模糊,存放在腦子裏的往事,就像站在霧裏看花,遠去的那些總是模模糊糊。如果記憶可以漂浮於空中,我希望找到存放在童年記憶裏的一切。坐在壟溝地頭,聆聽季節的遊蕩。那質感的、暄軟的土地,最能留下記憶深處的一段幸福讓人重溫。這感覺像在遠處豎着一堵看不見摸不着的牆,不管你靠得有多近,牆的那一邊總是看不清,朦朦朧朧地,不斷在記憶深處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