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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0年的大檢修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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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我二十掛零,進廠第二年,第一次參加大檢修。

一九八0年的大檢修散文隨筆

造粒塔是全廠最高的塔,座標性建築,塔頂上一面大紅旗,站在市區公園的至高點,可以看到紅旗向全市人民招手。所有罐塔頂部和房頂都有一面飄得“啪啪”作響的大紅旗,圍着頂部四周則是三角形的小紅旗。每個班組也配了一面紅旗,檢修到什麼地方,紅旗插到什麼地方。廠區主幹道上,走十步,頭頂就懸掛一條標語,廠房牆壁上,罐塔壁上,用紅油漆刷了巨幅標語。

看到標語牌上的口號,我快要崩潰。小風小雪不歇工,大風大雪加大幹;頂風冒雪,方顯英雄本色;戰風斗雪,爲廠出力,爲黨爭光。這不是標語,是揚在我們身後的鞭子,是戰鬥號令。一場惡戰的序幕。

惡戰的氛圍,在全廠漫延。好像一盆大火,出征前,要讓我們的血液沸騰;也像一盆冷水,潑到我的心上,完了,完了,休息的美夢破了。

颳風了,下雪了。這場風雪是我盼來的。之前,連續二十三天,天天紅日高照。我們天天搶晴天,大幹、苦幹、拼命幹。大修開始時的激情、豪氣,被二十三天的苦幹、拼命幹,磨得只剩疲憊。一個星期前,我開始盼雨,盼雪。檢修設備,百分之七十在露天,颳風下雪,就可以休息了。在知青點,我們天天盼颳風下雨,天空中有點風吹草動,我們就在家裏打撲克。風來了,雪來了,帶來的不是讓我休息,而是大風大幹,大雪大幹,這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意味。

大修廣播站現在開始播報今天第十次大修新聞。越是大風大雪,越要拼命幹,請聽來自合成車間的請戰書;大風大幹,大雪大幹,是工人階級的英雄本色,這是來自油品車間的決心書。十分鐘大修新聞,不是請戰書,就是決心書,還有一份廠共青團向全廠團員、青年發的倡議書。大風大幹,大雪大幹,就這樣成了廣大職工的共同心願。自願也好,不自願也好,都是自願的了。用今天的話說,叫“被”自願。

職工中傳一個小道消息,有個鉗工從合成塔的架子上滑下來了。有的說傷了,有的人死了,也有的說不是滑下來的,是凍僵了,更邪乎的說法是凍死的,十人有十種說法。小道消息,如春天的細菌,用人們無法想象的速度繁殖。其實,大家都想休息,都不想大風大幹,大雪大幹,那想法只能在心裏,不能見陽光,於是,用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態,悄悄傳播傷人的`消息。人們對傷者的同情心,都被憋在肚子裏的牢騷吞噬了。牢騷在肚子裏發醇、膨脹,肚子裏裝不下膨脹了的牢騷,就到了心裏,心被擠佔得滿滿的,沒空間,沒時間再去同情受傷的工友,工友是傷是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會不會歇一天半天,喘口氣。本應有的同情心,變成了暗喜、期盼。我們班副班長說,最好多摔傷幾個。副班長是車間主任的紅人。車間開職工大會,傳達貫徹上級精神,副班長代表全車間工人,談體會;大檢修開誓師會,副班長又代表全車間工人,表決心。聽到這話時,我感到震驚。一個車間的先進人物,也有這種想法?到了一九九十年代,我才爲當年陰暗的、不人道的想法而慚愧。

大修宣傳組安裝了五個高音喇叭,在全廠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聽到高音喇叭的聲音。廣播裏播一篇署名爲一個職工來信的文章,題目是《我的覺醒》。剛聽開頭,我就恐怖了。廣播裏說的,就是我的活思想,彷彿是針對我的。廣播裏說,前幾天,天氣晴朗,我就盼颳風下雪,颳風下雪,我就可以休息了,美美地睡個三天三晚。我心中的祕密暴露了似的,臉發熱,心發慌。播完職工來信後,又播了一篇本站評論,題目是《艱苦環境,是練兵的最佳機會》。先針對大風大幹,大雪大幹是不顧職工死活的錯誤言論進行深入批判,並強調說,這認識是錯誤的,是混淆是非,別有用心。爲什麼要大風大幹,大雪大幹?廣播裏說,目的是要在艱苦環境下,鍛鍊一支敢打硬仗的職工隊伍。工人階級不是溫室裏的幼苗,石油化工行業的工人階級,有打硬仗的光榮傳統。

躲在油罐的肚子裏,吹不到風,淋不到雪。要知油罐裏的溫暖,我早進去。

從腰到胯,一根安全帶捆梆着,油罐壁無法站穩,靠油罐外的繩子把我拉着,雙腳笨重地踏在油罐壁上,將壁上的殘油朝出口掃。老工人說,以前,繩子只把腰捆綁,不安全,出過事故。油罐的有害氣體沒排盡,下去三分鐘就昏迷了。發現時,提着繩子往外救人,裏面的人昏迷了,無法和外面配合,盪鞦韆一樣,蕩幾個來回,把搶救時間誤了。後來,安全帶改成了褲繩似的,腰和兩個大腿,固定三點,如坐在凳子上,再不蕩了。

油罐裏避風避雪。我把掃殘油的速度放慢,把十五分鐘能做完的事,延長到半個小時。我不像在掃殘油,倒像孫悟空在鐵扇公主的肚子裏搗騰。我正做着孫悟空夢,油罐口有人喊,上來,上來,時間到了,邊喊邊把我提到油罐口了。我說,沒到十五分鐘。十五分鐘一個班,每人一次只能一個班。外面的人說,到了,到了。我說,我再掃一個班。外面的人說,不行,不行。強行把我拉出了油罐。

十五分鐘後,我又搶着進了油罐。

我從油罐裏出來時,廠大檢修宣傳組廣播站正在播表揚我的稿子。說哪裏有危險,我就往哪裏衝。講我如何爭着進油罐。廣播裏把這個油罐說成了死亡之地。往年大檢查修時,因檢測人員不負責,數據出了差錯,裏面死過兩個人。我爭着進油罐時,沒想到油罐裏會有危險,更不知道這個油罐裏死過人。聽到廣播後,我的心嘭嘭跳,真的好後怕,僥倖命大,沒死在裏面。後來,我一到那油罐旁,心裏就默唸,謝謝老天爺,沒讓我死在油罐裏。

車間大修宣傳跟不上,把原來的通迅員撤了,換上我。廣播站編輯形容他的稿子是病句裏找通順語句,錯別字裏找正確的字。車間大修宣傳,全廠排倒數第二,比倒數第一多一篇。倒數第二是我的功勞,要不倒數第一。我業餘時間寫了五篇稿子,廣播全播了。書記給我下任務,每天播出十五篇。車間七十多人,見人一篇,我如一架文字機器,一天寫二十五篇稿子,篇篇播出,書記見我就笑,就表揚,一天表揚了二十次。

三天後,就成無米之炊,找不到題材。我在車間的角角落落找題材,遛遛達達到二班,見二寶身穿單衣,其他人都穿棉衣,心想,其他人穿棉衣,二寶爲什麼穿單衣?突然靈感一閃,找到了答案。他身旁擱一個十二磅的大錘,二寶肯定剛纔掄了大錘,身上發熱,把衣脫了。我知道二寶的性格,只要奉承他兩句,就拼着命幹。不管幹什麼,他的力氣,出得最大,最多。全車間,每個人都寫了一篇,就二寶還沒寫。我不是忘記寫二寶,而是有意沒寫二寶。二寶不是他的名字,是渾名。車間有兩個弱智工人,在檢修班做點體力活。有二寶,就一定還大寶。大寶二年前,調到另外一個車間了。我決定給二寶寫篇表揚稿,好好表揚二寶。我在稿子中,說二寶這樣做,是因爲他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心中時刻想着工廠大檢修。這篇稿子,後來被評爲一九八○年全廠大修新聞一等獎。

車間有個女工,男朋友是現役軍人,海軍。有人告訴我,軍人一個星期假,回家結婚,女工卻沒假。我半個小時就寫了一篇《蜜月中的大修》,表揚女工主動不休一天婚期,不陪新婚丈夫,一心撲在檢修上。女工見到我,生氣說,你將我的軍,害得我一天假沒休,我和你無怨無仇,害我幹嗎?我楞了。女工說,我要求請三天假,主任批了一天。我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就聽到了你寫的稿子,你說我怎麼辦?說我沒休一天婚假,名聲出去了,要是繼續休,顯得覺悟太低了?你說我怎麼辦吧?不是你害的是誰害的?

大修宣傳廣播用稿數排名,全廠二十一個直屬單位,我們車間從倒數第二,成了正數第九。排名第一的是電器車間。大修宣傳組的領導說,每次大檢修,電器車間都是第一名。電器車間的通訊員和我是朋友。我向他取經。開始,他裝寶,說,沒竅門,每天寫吧。後來,他宿舍裏的煤油爐子沒油了,要我幫他從車間偷一壺柴油。我就用柴油做了交換條件。他一再囑咐我,這個竅門誰也不能說,就我們兩人知道。其實這竅門很簡單,把每篇稿子的底稿,保存好,來年大修,把底稿拿出來,改改時間,改改口號,改改名字,其餘照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