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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父親的編織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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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農民,他長得既不威武也不高大,廋削的身材顯得有些單薄。一張古銅色的臉上,爬滿了縱橫的溝壑;他眼睛稍凸,微微發黃;大大的嘴巴上幾乎就沒有幾根鬍鬚。

難忘父親的編織術散文

聽奶奶說,我的父親小時候難養,身體有病,一時弱住了。在我記事的時候,父親就一直吃一種叫做“胃舒平”的藥片。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藥片灰白略帶淡紅色,比一般的藥片又大又厚,是用一種茶杯口粗的黃紅色的玻璃瓶裝的。瓶蓋分兩層,外套是一種常見的紅色硬塑料做的;內蓋很特殊,好像是用一種鋸末似的粉狀物凝結而成,又以白蠟浸製,密封相當完好,啓封時常常需要用拿錐子起子才能打開。

我小的時候很頑皮。父親每吃完一瓶藥,我就把瓶子放在小西屋後牆的垛子上。一年下來,這種藥瓶子,能站成長長的一隊。我戲謔地對父親說:“這些都是你的功勞啊!”父親總是無奈地回答:“又花錢又受罪,誰願意吃呢?”說的也是,我便問父親得的是什麼病?父親說是十二指腸潰瘍。我一本正經地說:“癢了,撓撓不就行了嗎?”這回父親笑了,他摸摸我的頭說:“撓是夠不着的,它緊挨着胃呢。腸胃是人的消化器官。”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腸胃是怎麼一回事。

或許正是由於父親身體有病的原因,奶奶纔給他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萬順”,萬順就是萬事順利的意思。父親的這一生,按他自己說,小小百姓,既沒有大福大貴,也沒有大災大難,可以說是簡簡單單、平平淡淡。說來也是,生產隊的時候,由於他身體弱,隊裏只派他做些輕活。當然,也只能拿婦女們一樣的公分,父親也接受。到了後來,土地下放了,我哥也大了,老早退了學,重一點的體力活,就由我哥承擔起來,父親只是打個下手,指導指導而已。

父親雖然體力不足,但頭腦非常聰明,手也相當靈巧。凡是需要點技術的,他往往一看就會,一做便好。村裏人都叫他“十二能”。作爲一般人,十能便是全活了。這“十二能”,就是說他比一般的能人還要精能。要說父親精能,如果是貶義,我不贊成,因爲他給予我們的父愛一點也不少;如果用來說他的心靈手巧,我真的是佩服。

在我們家裏,不管是勞動工具還是生活用具,大大小小的,幾乎都是父親一手做成的。作爲一個普通農民,除了田間農活之外,凡是家庭用到的,無論泥工瓦工,還是木工織工,他樣樣俱全,甚至連刀工鐵器打油榨油,他都不陌生。更重要的是,他做過的活,弄啥像啥,非常講究,深受村裏人的誇獎和稱讚。但生活中我見過最多、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應該說還是父親的精湛的編織術。

(一)條子編成多彩的人生

在那個一年四季從早到晚下地幹活田間勞作的歲月裏,無論是裝運貨物,還是擡拉東西,甚至撿拾個樹葉或磚頭瓦片,都離不開籃子和筐子。毋庸置疑,可以這樣說,籃筐是當時極爲重要的生產和生活工具。由於籃筐這東西,用得多,磨損快,所以壞得也快。一年下來,每家每戶,大大小小的籃筐,總得換上好幾回。因此,編籃筐,就成爲當時人們生活中的一種必需。

要編籃筐,就必須事先準備一些原材料和編制工具。記得當時,編籃筐主要使用的原材料很單一,說白了,其實就是木條子;要說工具,也很簡單,只需一把鐮刀即可。那個時候,使用的條子各種各樣。不過,歸納起來,無外乎兩大類:一種是硬度和韌度兼有的粗長一些的,可以用來作經條;另一種則是不太要求硬度和長短,只需有一定韌度的,可以用來作緯條,起個輔佐作用。

記得當時,用作“經”的條子,要求比較高,最好的材料是藤條,質地堅韌,身條較長,外皮色澤光潤,手感平滑,彈性極佳。我們當地都叫它“白蠟條”,也有叫荊條的。這種條子,那個時候,河岸堤坡上種植很多,茂密處蓊蓊鬱鬱,有時裏面還藏有馬蜂窩。不過,這些都歸國家所有,一般人是不允許隨便採用的。父親只好在自家院裏牆邊屋角栽種幾棵,或地頭墳旁插上一綹。好則,條子這東西,不太要求土壤地勢,也無需關照,只要種下,肥力充足,便長勢很旺。等到收穫時,不幾顆就能弄上一大掐子。用作經條,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有時實在不夠,就配上幾根紫槐條。紫槐條硬度有餘,韌度不足,雖然又長又直,但容易折斷,不到萬不得已,一般是不會輕易用紫槐條的。

用作“緯”的條子,要求低些,只要粗細合適,長短不大計較,有一定的柔韌度即可。當時用作緯條的主要是柳條和桑條。柳樹是鄉村最常見的,而且每年春上,東風一吹,千條萬絲,到處都是;而且那時,田間地頭,院落路邊,桑撲楞子也不少。適時取下一些,明年再發,並不對樹的生長產生太大影響。父親總是適時地採割一些留作備用。條子一旦準備好後,鐮刀是現成的,設計圖紙都在心裏,剩下來便是選定時間,看手上功夫了。

記得那時,父親編籃筐,總是選在夏天的午後和冬天的夜晚。原因主要是這個時候有空餘時間。當然,也是條子成熟相對集中的時候。有時作經和作緯使用的條子不能協調,父親就把幹一些的條子先用水泡泡。當然,泡是有學問的,要泡一定得泡透,才能恢復條子的彈性;否則,編起來容易折斷。編籃筐,一般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一個簸籮口大小的面積就足夠了。夏天的午後,天氣正熱。那時候人們沒有午休的習慣,父親常常是一吃過午飯,就來到菜園,點上一支菸後,便開始在一棵梧桐樹的涼蔭下編起籃筐。冬天的夜晚,父親則常常等到其他人都睡下了,他才自己點上煤油燈或就在月光下,完成白天無法完成的編籃筐的任務。

編籃筐,首先要起底。起底,一般是找上八根通直較長的條子做經條,分四根一組,兩兩顛倒,呈十字型相壓在一起;然後,選上質地較好的緯條,繞圈與經條一上一下地勒緊。在編制的過程中,一定要注意經條的漸漸分叉,由開始時的四向變作八方,再由八方陸續分派,很有點像古代《易經》八卦似的,只是很少有能達到八八六十四的,分叉一直到根據籃筐大小的要求,經條疏密合適爲止。

在確定好起底的大小之後,還需將底子反過來,把經條一根一根地扳起,用麻經子連成一個圈。這樣做成的底子略微上凸,不但有張力,而且能夠防潮。當然,起底時還要注意,籃筐底子的外圍,正是用時的着力處,需要使用較好的條子。經條扳起來之後,就好像建房豎起了立柱,籃筐的雛形已初具規模。爲了增加籃筐的裝容量,父親還時常讓經條外放些,略微有點喇叭口的味道。再往上編就簡單得多了,像砌牆一般,緯條繞着經條來回轉,只是要壓緊每一根緯條。記得那時,每編上幾圈,父親總是用鐮刀的刀背砸幾下。這樣穩紮穩打,編好的籃筐才結實耐用。

編籃筐最見功夫的要數收口。鄉下有句俗話,叫做“編筐窩簍,貴在收口”。收口的時候,一是經條較粗硬,不好彎折;二是籃口或筐口都是使用中磨擦最多、最容易損壞的部位;最重要的還是它與籃系子緊密相聯,正是着力的韌帶。如果鎖壓編排不好,等到用時,不但很容易壞,而且也可能給使用者造成傷害。因此,編籃筐,收口顯得十分重要。在編籃筐收口時,既要講究鎖邊掩壓整齊有序,也要注意經條落點一律內扣。這樣不但堅實美觀,而且張力足、空間大。

父親編籃筐,不但是這些要領心到手隨、操作熟練,而且在一些細節的處理上還煞費苦心。比如,在編制過程中,爲了使籃筐結實耐用而又形體美觀,他常常爲了精選一根條子挑來挑去,直到規格大小整體合適爲止;在續緯條或經條分叉處,爲了對接合縫,他常常用鐮刀將條子削成筆尖形狀的扁平;在每根緯條連接處,他常常讓其恰好趕到經條處,長一點削掉,短一點就換掉,力爭做到整齊劃一。

終於到了裝籃系子安筐耳朵的時候了,父親總是將事先準備好的最上等的條子拿出來,在籃筐上比來比去,根據籃筐的高低大小和承重量來確定安插的深度和系子的高度。筐耳朵相互對應,一般只是端或擡時用,只要結實就可;而籃系子還要用於背或挎,常常是高度和跨度都有要求。即便是這樣,一旦比好確定後,父親就會很快用火銃子紮好眼兒,把削好的經條深深地插進去,然後對繞幾圈,分別在鎖口處拴死。作爲橫跨籃口的主系子,常常是雙根乃至幾根加以強化。記得當時,凡是父親編制的籃筐,直到籃筐整體壞掉,很少有壞籃系子或筐耳朵的。

籃子和筐子,只是當時相對來說用得較多和較爲普遍的器具,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其實,那時的條編器具還有很多,如車笆、簍子等,其工藝都是大同小異。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就曾經用剝去靑皮的柳條,給我編過一個極爲精緻的饃簍,用同樣的東西,還爲奶奶編過一個做針線活的簸籮,都非常好看而又實用。那個柳編的饃簍,剛編好時,潔白而發亮,輕便而美觀,使用的時候,妹妹還經常給我搶呢。如今想來,雖然那時的生活窮了些,但還是有很多樂趣的。而這一切,很多時候,又與父親的編織有關。

(二)秸稈織就豐富的生活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裏,除了一些條編的用具外,還有一些用莊稼秸稈織成的用品。在我的老家,記得當時,春秋二季,種得最多的'就是小麥和高粱。小麥收割曬乾後,摔打摔打,白亮亮的麥稈整整齊齊,捆成捆,不用的時候垛氣來,用時再拿出來。這種白而發亮的麥稈,我們當地通常就它“麥梃子”。麥梃子除了用來繕房蓋屋之外,大多就是用來織苫子。高粱成熟後,剪去上面的穗子和梃子,刷下乾枯的葉子,通直的高粱稈好似一根根青黃色的小竹子,修長而又漂亮,我們當地常用它織箔。因此,又叫它箔材。

要織箔和苫子,秸稈是現成的,只需紡些麻經子。由麻到經子,紡的過程也很簡單。不過,需要用到一種麻紡工具——摞子。摞子一般是用實木做成的四棱柱,對立的棱柱之間,上下由十字交叉的榫子連接,交叉處分別有一個圓圓的孔,安裝在立座上方的一根鋼筋棍上,用手一搖,來回轉動,破好的麻批兒,隨着轉動便擰成了經子,再一圈圈地纏繞在摞子上。一根麻批兒快紡完時,像紡花一樣再續上一根。這樣一根根地紡下去,摞子上便會纏得滿滿的。由於當時用麻經子比較多,所以,一到冬天沒事的時候,村裏家家戶戶都紡麻經子。

有了麻經子,織箔和苫子,就方便多了。織的時候看來很簡單,好像是在做一場遊戲。兩棵樹上綁根通直的木棍或竹杆,將紡好的麻經子分纏在青磚上,一根經子兩頭纏,一對對等距離地吊在木棍或竹杆上。加上麥梃子或秫杆,將纏好麻經子的吊磚圍繞橫木來回顛倒,每掂一次,都要擠緊。要說織箔和苫子,沒有太多的技巧。看着很像遊戲,但如果擠不緊,不但質量不高,還容易零截和鬆散;如果不細心或領不住行,便會織偏,織成歪歪扭扭,既不結實又不美觀。

織箔還好些,秫杆都是挑好的,粗細長短大體差不多,只要放的正、擠得緊,問題就不大。如果是織苫子,每把抓的麥梃子必須粗細相當,而且還要注意一邊或兩邊對齊,不是熟練掌握,那過程會非常地慢,來回彎腰轉身很是費勁。記得當時織的苫子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一順頭的,只需三道麻經子即可;一種是兩頭對接的,至少要用上四道麻經子。織箔除了那種車上用的短箔之外,一般都要有五到七根麻經子,多的可達到九根。織箔一般都是兩根一顛一正。

記得當時,父親有時急着用,需要趕製,常常喊我去遞把子。我手忙腳亂急急慌慌,還是供應不上,就喊妹妹來幫忙,妹妹更是亂作一團。每到這時,父親總是說我們淨幫倒忙,去去去,都到旁邊休息吧!我們幫不上忙,乾着急也無可奈何。爲了使箔或苫子更結實耐用,父親還在開始和結束織的時候,往往加上一根細木棍或竹竿。每次織好後,我總是先攤開,躺在上面,仰望綠樹藍天白雲,房屋飛鳥日光,感覺到天地間的一切,真的是太美太美了!

至今我還記得,有一次,剛織好苫子,父親就讓我和他一起去瓜地搭窩棚。那天,天氣很陰沉。父親說瓜已經長得差不多了,需要照看了,一定要趕在大雨到來之前,抓住機會,把窩鋪繕起來。不然,一下雨,還得等上好幾天,瓜就熟了,照看也就來不及了。他還說事先他已經用木棍搭起了骨架,只需再繕上苫子即可。當拉着苫子到地之後,我才發現,繕的過程也很簡單,其實就是吊苫子的過程。從下向上,一層壓一層,層層都是將苫子在架子的橫木上一滾,再用麻經子拴定。說來也巧,等我們剛繕完,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坐在瓜棚裏,看着碧綠的瓜秧,聽着雨點敲打窩鋪的聲音,享受着勞動帶來的快樂,那滋味真是美妙之極。

麥梃子織的苫子除了搭窩鋪之外,還可用來繕糧囤,蓋瓜苗或菜苗。苫子既透氣又通風,而且非常輕便,蓋在上面,不但不會壓着瓜苗或菜苗,還給他們提供了暖暖的保護層。要說秫秸箔的用處,那可是更多了。記得那時候,家家堂屋裏,都是空蕩蕩的,樑底下拉一張秫秸箔,當一座屏風用,頓時覺得別有洞天。秫秸做屏風,雖然簡單了些,但通風透亮,還可以插上或掛上一些日常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什物,簡直就是一道天然的博物牆,儼然一幅不事雕鑿的實物畫。更何況,房上的頂棚,頂棚上的房蓋,屋內囤紅薯片的捲筒,物外攤曬物品的地墊,哪一樣不是秫秸織的箔呢?

要說編織,其實編和織是連在一起的。記得當時,父親還把高粱秸稈用刀子破劈成秫秸眉子,又細又薄的長條條一忽閃一忽閃的,軟軟的,滑滑的,和麥梃子一起編織成帶蓋的不當高的圓形器物,我們當時好像叫它“不特兒”,意思是短粗又壯實的樣子。至於是哪幾個字,我現在也搞不清。反正那時人們常用來盛饃,具有一定的保溫性能。它編制的方法是麻經子換成了秫秸眉子,麥梃子溼水後彎折成辮子,與秫秸眉子繞來繞去。剛開始起底秫秸眉子作經線,一小把麥梃子慢慢地續平鋪着繞圈,直到底成後,再壘牆似的往上滿滿地接。這種器物一般不高,比較輕便,透氣而不容易壞饃,而且還有一定的保溫作用。冬天裏,那時我們鄉下老家幾乎家家戶戶都用它。

要說秸稈都屬於廢棄物,可在那個特殊的年份裏,一切都變做了用具。生活是什麼?有句話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活,很多時候都是逼出來的,爲了生,爲了活,鄉民們常常因地制宜,因材制宜。聰明離不開大腦,但更離不開實踐,更離不開生活。父親沒有天生的強大的體力,但他不放棄,不懈氣,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智慧,立足於幹好身邊的事、手頭的事,這就非常不易。我打心底敬佩我那普普通通的父親!

......

寫到這裏,可能有人會問,你說的柳條桑條藤條還有紫槐條不都是那時普普通通的常見之物嗎?製作的籃子筐子簍子包括車笆不也都沒有太多的技術含量?至於麻經子麥梃子高粱杆子那更是極爲尋常的東西,製作的箔和苫子與原物相比也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只是簡簡單單地連起來,又怎能稱得上編織術呢?再者,那些平平常常的器物,不就是那個時代家家戶戶同樣的生活嗎?而且這種所謂的編織術也是普通人都會的,又怎能說是父親的編織術呢?我的回答,毫無疑問是的。

父親是那個年代極爲普通的一個農民,父親的編織術,也是當時人們大都會的,可以說就是當年的鄉村生活術;父親的編織術,也就是那個時代的編織術,甚至是多少年來流傳下來的編織術,它應該屬於一代又一代智慧的鄉民。不過,在我幼小的記憶裏,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父親的編織術,是精妙無與倫比的。

歲月匆匆,流年似水。我相信,在當時那個年代,像我父親這樣的父親,一定會很多,那就讓他作爲那個年代的代表吧!生活簡簡單單、平平淡淡,但正是簡單而又平淡的生活,成就了多彩的人生;父親平平常常、平平凡凡,但正是平常而又平凡的父親,帶領全家走出了那段艱難的歲月。如煙往事俱忘卻,但我忘不了父親,忘不了父親那精湛編織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