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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薯情結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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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懂事起,我就從大人們的口中得知江南水鄉——那裏不僅有水有魚有花有果,更有一望無垠的稻田,白花花的大米!心想,什麼時候咱也能每天吃上一碗香噴噴的米飯呢!

紅薯情結的散文

對比我的家鄉孟子故,着實令人失望——那裏多山多嶺,多薄地旱田。無法滿足身價高貴又嬌生慣養的水稻小麥之類苛刻的生存條件,只能種植一些既抗旱抗病生長期長且相對高產的粗糧作物。於是,芋頭(家鄉話,即紅薯)便成了鄉親們最好也是最爲無奈的選擇。

我是農民的兒子,對盛產紅薯的家鄉土地充滿深厚而又複雜的感情,既有終生難以割捨的眷戀,亦有沒齒無法釋然的怨懟。

常聽出身書香門第卻嫁入寒門的奶奶說:

人的命,天註定。生在民間吃窩窩,生在官家穿綾羅。孫猴子會七十二變,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到頭來還是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窮就窮吧,苦就吧,老天垂憐,手指縫裏留條活路給咱就不錯了。等着吧,熬着吧,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總有一天,太陽會從西邊出的……

一到秋冬之交。滿山遍野攀援匍匐的芋頭秧藤,一經風霜蹂躪摧殘,揮動的綠色小手葉葉心心全都蔫了。

“當,當,當……”

召喚收穫的鐘聲響了。小村立刻躁動起來,男女老少,鋤鐮杴,傾巢出動。勞苦一年,眼巴巴的就盼着這一天呢。

多少人的期盼中,小村深處,一聲聲高亢嘹亮的雞鳴,彷彿飛鳴的箭簇,穿雲裂石,刺破黑暗,驚動了遠方的神話扶桑,喚醒了沉睡的金烏,揹負久違的朝陽來到地平線上,像一張慈祥的笑臉,一顆燃燒的心——熱烈,渾圓,鮮紅!站在芋頭地邊的.人們,個個紅光滿面,顯得格外精神!

爲了提高大夥的勞動積極性,嚴防偷懶耍滑混吃混喝之輩,生產隊長撓着頭皮,煞費苦心——把大地塊分割,小地塊整合,分片承包,多勞者多得,少勞者少得,不勞者不得;事實證明,此法少數人不爽,多數人擁護,行之有效,被沿用至今。

生產隊長是一大家之主,是幾百號“臣民”的土皇帝,他說的話儼然聖旨,誰敢抗命不尊?瞧——

左手一指:“這塊地不多,給你七分。”

右臂一揮:“那片地不少,給你十分。”

“大家聽好了吭,分給誰的誰給我刨仔細了,千萬別偷懶耍奸,把芋頭落在地裏。若要被我發現了吭,我不光扣你的工分,還得狠狠地罰你。到時候可別說我給你小鞋穿吭!”

那時的勞動計酬按工分結算。青壯勞力每人每天十分,摺合人民幣二到三角。“工分兒,工分兒,農民的命根兒。”哪個不鼓足幹勁,力爭上游,拼着力氣往懷裏賺呢。

芋頭地沸騰了。女人們鐮刀翻飛,割除絞纏的秧藤,斬斷糾結的心事;男人們鋤頭起落,刨開板結的土地,挖出凝聚的血汗;收攏歸併,堆起一座座撲不滅的火焰山,看上一眼,心就熱辣辣的……

傍晚時分,剛推開飯碗,那催命的鐘聲又急匆匆地響起來了。隊長決定連夜把芋頭分了,這樣既不耽誤明天干活,又省得派人看護。

晃動疲憊的身子,拖着沉重的雙足,大家又回到芋頭地裏。

大秤桿上掛一黑鐵砣,會計劈劈啪啪撥拉算盤,隊長高舉馬燈細數秤星,張家八百,李氏一千,吵吵嚷嚷忙活半夜,一天的勞動成果,就這麼分了個精光。接着——

天上星月朗照,地下燈火通明。家家戶戶男女老少一起上陣,把大大小小的芋頭一塊一塊切成薄片兒,長的圓的不規則的形狀,帶着紅殷殷的描邊,就地撒勻,壓摞的擺開——那是鄉親們無意中用象形文字寫成的千字文,萬言書,無韻的詩,難唸的經……

熬盡漫漫長夜,迎來金色的黎明。陽光下,一頁頁白花花的心聲!一張張溼漉漉的腹語!誰,看得目瞪口呆;誰,讀得汗流滿面;誰,手扶糧囤,背靠土牆,擡頭低頭,眼淚汪汪……

三四天之後,曬去水分的芋頭幹(亦稱地瓜幹),萎縮捲曲,像一張張飽經滄桑的老臉,被一片片撿起,搬運回家,寶貝似的妥善儲藏。年景好時,一年不愁吃穿。遇上天災,有的人家就不得不回家拿起討飯碗,出門抱着打狗棍了。

收穫後的土地,筋骨裸露,看似一無所有,實則深藏祕密。你想啊,吃大鍋飯的年代,人多粥少,爲了活命,誰不自私。幹活的只圖爭分奪秒,加快進度,多幹活兒,多掙工分。老實人,疼惜糧食,刨得認真,收得仔細;精明者,暗中盤算——金山銀山都是公家的,多收一塊或少收十斤,分到自己頭上,還不是九牛一毛?所以,本該三鋤頭才能完成的工序,只用一鋤頭敷衍了事,管他刨的偏正深淺,管他有沒有漏網之魚,反正都埋在土裏,天知地知,我不說隊長不知,能拿到工分換取糧食就萬事大吉。

於是,那些有意無意落在地下的芋頭便成了我和小夥伴們爭相追逐的“獵物”。

每到放學後、星期天和節假日,我就背上小筐簍,拿上父親爲我量身打造的小耙子——類似豬八戒扛的那種,一般是雙齒或三齒。東坡西嶺,南山北窪,風裏雨裏,來去匆匆。小耙子在手中上下起落,翻閱貧瘠的土地,探尋農家的福祉,揮灑童年的苦樂。這便是家鄉話所說的“撈芋頭”了。

撈芋頭是從土地的深埋中翻找遺漏的殘餘零星,是個不折不扣的力氣活兒,無異於大海里撈針。那時我曾想,假若手裏有個電影裏看到的探雷器多好啊,一照就能知道哪裏有埋的地雷,如此便可手到擒來,省了多少力氣啊!那時的咱只能順着土壟,甩開膀子,輪圓耙子,螞蟻啃骨頭似的一點點朝前挖掘,寄希望於瞎貓碰上死耗子。找到半塊是驚,撈着一瓜是喜。小小身子,一會兒功夫就累得張口氣喘吁吁,頭上熱氣騰騰,臉頰汗珠滾滾。運氣好時,一天能收穫幾十斤;運氣不好,半天勞而無功,只能搖頭嘆息了。

撈芋頭也是一個需要智慧和技巧的活兒。那些大一點的孩子,多吃了幾年糧食,心眼兒自然比咱多呢。你看他們,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專往草叢邊石頭窩裏尋找。草叢邊,有眼神不好沒看見的,石頭窩裏,有人因爲愛惜鋤頭繞着走的,這種死角往往隨便一劃拉,就會露出原封未動的“大魚”來。

土裏刨食有苦也有樂。一旦小有斬獲,便三五結夥跑到樹蔭下尋開心去了。他們在玩一種山裏孩子獨具匠心發明創造的美食遊戲,或者說是快樂野炊——

先在地上挖一直徑二三十公分的土坑,選取乾燥的小土坷垃,繞土坑外沿壘砌一座圓堆形土窯子,底部逆風留門,頂上開一小口。然後四處採集燃料——秸稈,乾草,枯樹枝,易燃就行。續柴,點火,燒窯,風一吹,窯內噼噼啪啪火苗兒亂躥,窯外菸霧瀰漫紫氣繚繞。燒光了柴草,趁底火未熄,各自拿出各自的芋頭,有心的還要弄上標記,以防被別人渾水摸魚佔小便宜,填進窯裏,把燒熱的土坷垃搗爛雜碎,將芋頭掩埋,再堆上一層溼土密封住,這樣就大功告成了。

約摸兩個小時之後,扒開土堆,芋頭全熟透了。剝開薄薄的皮兒,露出金黃或銀白的瓤兒,比火燒火烤的芋頭軟乎,比水蒸水煮的芋頭面筋,咬上一口,又香又甜,越吃越想吃呢!

能在土窯裏蒸燜的美味還有很多,諸如花生、瓜豆、魚蟲、鳥蛋,甚或有人抓來別人家的小雞小鴨,不必除毛,只需腹部開口,掏出不潔之物,清水沖洗,撒進鹽巴,填入蔥姜、花椒、大茴、辣椒等等,凡所想到的均可雜匯進去如法炮製,名曰:“土窯燜雞”,美其名曰:“金屋藏嬌”。這些都是壞孩子們乾的事情,雖然做得偷偷摸摸,難免不留下蛛絲馬跡,往往這裏嘴脣還未擦乾淨,那邊就有人滿大街扯着嗓子叫罵開了:

“黑心的,爛肺的,出來管管你家作踐人的小祖宗!俺家的小雞被狗吃了?惹人恨的,遭天殺的!雞屁股把你噎死,雞骨頭把你卡死!俺家養只小雞不容易……”

咱那時年幼,膽小不諳世故,不敢參與,也就不知“土窯燜雞”的味道如何,不懂“金屋藏嬌”的箇中含義。況且,父母常在耳邊吹風:爲人處世要憑良心,走得直,行得正,絕不能想歪的,做邪的,損人利己會招惹禍患,丟了顏面,落下罵名。

哦,我的家鄉!到處都是冷峻的山嶺,蒼涼的土地!看上去是那麼單薄,那麼貧瘠,那麼虛弱!然而,千百年來,因爲得到了祖祖輩輩血與汗的澆灌,而又變得那麼深沉,那麼厚重,那麼肥沃!泥土裏刨出的芋頭,比黑夜中的星星還要多,比十五的月亮還要豐滿,比剛出生的朝陽還要鮮紅!飢餓的童年,咬上一口,嚼一嚼,滿口瓊津,舌尖留香,嘴角流蜜!如今回味起來,咋就變了味道,咋就感覺又酸又澀又苦了呢?咋就讓我回到那麼久遠的過去,想起那麼多的往事,追憶那麼多的親人,陷入那麼深的思索,一任情感氾濫,並且不能自拔呢?

記的有一年,孃親留心把我撈的芋頭單獨切曬,積攢到最後,裝了整整兩大草袋,父親上秤一量,不禁驚歎:

“好小子!八十多斤!八十多斤!”

“乖兒,孃的乖兒!夠你一年上學的費用了。你是在替娘分憂啊……”

娘把我攬在懷裏,撫摸着我粗糙的小手,漲潮的眼睛熱淚滾滾,穿越憂傷的面頰,滑過失語的嘴脣,流經半個世紀,至今涌動在我的眼前,心中,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