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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我們的愛與疼痛的隨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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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鬚噤聲】

村莊我們的愛與疼痛的隨筆散文

村北就是河,河邊一條路,勉強能容兩輛獨輪車相向而過。小路隨河向西,在村西的公墓、鬼家灣和果樹園三匯處折向北數百步,繼續向西,從大片的農田中穿過,再向西北,是六甲村的窯場,泥坯碼成長且闊的牆,牆後是高聳的土窯;繼續向前,是六甲村的公墓,小路徑直從墳場中穿過,然後在農田稍作蜿蜒,小路走到六甲河的河邊,走在河邊,六甲初級中學的青磚紅瓦隱約可見,那是小路的終點。

直到現在我都覺得這條路真是不可思議,儘管一路都是魯北農村尋常的小河、墳場、果園等,但是一條小路穿過如此之多的神祕所在就顯示其不尋常了,更何況學校所在的高臺乃是若干年前一座八全廟的廟基。

初中時有晚自修,學校是不管飯的。好在農村的孩子都有好身板,一路唿哨着跑回家吃飯後再回到學校上自修課。那時晚上時常斷電,於是老師不再上課,點起煤氣燈,讓大家背誦古文或是其它。大家於是扯開嗓子,搖頭晃腦——“寡人慾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昏黃的燈下影影綽綽,羣魔亂舞?我想如果從校園的牆外看,我們可是胡亂撞鐘的小和尚?

晚自修下課後是斷然不敢獨行的,男生儘管腿抖聲顫但也有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對女同學揮揮手,跟我來!小路兩邊雜草叢生,亂樹參差,沒有月光的晚上只有一團漆黑,依稀可見銀白的痕跡在腳下不停地延長,延長。

六甲村的公墓多大戶人家,墳塋高大,墓碑厚實,我們走成一個緊湊的橢圓,腳尖踮地,摒氣噤聲,如黑影般快速掠過,這是第一關。第二關是本村公墓、鬼家灣和果樹園三匯處。(我不明白爲何這汪暗夜裏亮且靜的清潭有如此一個恐怖的名字,事實上若干年後我仍然沒有明白而鬼家灣已經乾涸。)果樹園是永遠是一整塊撕不開的沉甸甸的黑暗,鬼家灣柔若無骨般地躺在公墓和果樹園邊上,墳場則是一片靜謐悠長的黑暗。夏秋時節,周遭的蟲聲因我們的腳步而漸行漸無,直到黑暗中只剩我們粗重的呼吸。一隻撕開暗夜的鳥笑着從我們頭頂飛過,一隻受驚的青蛙撲通跳到潭裏,漣漪就像恐懼,在暗夜裏越蕩越遠。

小路走的人極少,整整三年,我已忘記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沒有奢侈的手電,甚至沒有月亮,魯北平原上這條逶迤而寂寞的陪伴我們,或者我們陪伴她的小路。如果有月亮,如果冬天的夜晚有月亮,那簡直是走夜路的黃金時節。鬼家灣只是一塊冰砣,果樹園只是一片蕭瑟的樹而已,那些墳堆,高高低低,寂寂寞寞,毫無生機,我們甚至不怕墳塋間駐立觀望的野狗。

直到現在,我仍有些偏執地思考這個問題:是誰選擇了這樣一條小路,還是這條小路選擇了我們?冥冥中近乎刻意的安排究竟意味着什麼?

侄兒已到我走夜路時的學齡,上學頗遠。只是他不必再走夜路,他早晚坐在哥哥的摩托車後,來去如風。

三年前父親走後長眠在村西的公墓裏,偏南,有兩棵小小的塔鬆。如果再走夜路,我想:父親在看着我呢。

我想:漫長的人生路上,父親都在看着我呢!

【中學】

那所中學終於以一種精緻的盆景樣式存入記憶,連同青碧的楊林、殘破的石橋以及清且淺的小河和河邊的曲柳。

中學面南座一高臺上,西、南兩側環水,門口正南的小路上連一座麻石的小橋,厚重古樸。出大門右側的高臺是一片楊林,冬春的清晨同學穿過乾涸的河牀上學,常聽見牆外咚咚的腳步和鉛筆盒裏哐啷哐啷的響動。門左的運動場與地持平,收穫時又是村民的打穀場,冬春稍空,稀稀落落堆些村民的柴禾。有時體育課跑步,長長的隊伍蜿蜒穿行其間。

校園四方型,靠南是一長排青磚草頂的教室,北側則是教師宿舍、辦公室,還有食堂。年長的房檐終年立些憔悴的狗尾巴草。當中的空間東面是籃球場,西面佔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教師菜園,夏秋時節青椒紫茄、綠葉黃花,招來翩翩的黃蝶與花共舞。

校園路旁牆邊多植楊樹。早自修看見樹下的老師在菜畦邊散步,不時蹲下身正正菜秧,打打葉丫。畦邊散步的多是離家較遠而住校的公辦教師,民辦教師是絕少住校的,他們都有責任田,晨昏多在家裏忙碌。時常在上學路上看見老師荷鋤挑擔,等我們在教室坐定,老師也夾着課本講義,沾些晨露走上講臺。記得對我進行書法啓蒙的朱老師就住在校後的村上,上學路上見他推一車紅薯回家。朱老師熱情地從車上揀一個紅皮的送我。那時我們彷彿不是師生,而是面對一車收穫的農夫父子。而是時隔多年,不知朱老師可曾轉正?

農閒時校園裏熱鬧一些。夏天酷熱,卻常有籃球賽。往往是上午教室的山牆貼出文史組老師們的挑戰書,書寫工整,文質彬彬卻有金石聲,如《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下午數理組的老師便鏗鏘應戰。傍晚收課時分,矮矮瘦瘦的校長短褲背心,口銜哨子步入球場,一聲哨響往往戰至歸鴉繞樹,不辨籃框才休。擔心的母親們已尋到了校門口。

籃球場有時也是考場,碰到摸底考試或是單科競賽時,每人拖出座椅,前後左右間隔2米,頗有沙場秋點兵的意味!我的同桌傑極聰明,他事先將公式之類抄在椅下,考試時將橡皮角尺之類不慎碰落,趁機偷看,屢試不爽。高中畢業他參軍當了通訊兵,後來考入第三軍醫大學,從遙遠的重慶、昆明寫來長長的信,現在卻已無法想像他一身戎裝的軍醫模樣。

坐在我和傑前面的是芳,一個辮子長長眼睛大大的女孩。芳後來和我一起升入高中,畢業考上一所師範學校。數年前回鄉見她已是戴副眼鏡、溫溫爾雅的中學歷史老師了。記得那時放學後我偷偷目送她走過石橋,辮梢搖搖消失在小河對岸,然後惆悵滿腹一步一步回家。

小河、石橋、楊林都是我們的樂園。楊林長約百米,寬有六十米,白楊細而高,卻總也長不大,可能是地勢高營養缺乏,雖橫豎成行林中卻沒有多少綠蔭,倒是周遭沿臺的柳樹,粗壯曲虯,西、南臨河面多傾斜,柔枝拂水。河裏有一種扁而細長的魚,來去倏忽。初二那年大旱,河牀大都見了底,曬黑了許多平日難見的鱔魚。天愈熱蟬聲愈酣,肥大的蟬伏在枝上噪聲一片。地上有渾圓的洞,樹上有晶亮的殼,有的沾着泥土欲幹還溼。

中學的所在據說曾是一座寺廟,雖已敗落但泥塑的神佛仍在。破四舊時,打爛的泥塑木偶就傾倒在河裏,廟基於是造了中學。我和傑都悚然,誰知道被我們慌亂中吞下的一口水裏,飽含着多少神佛的禪義,誰又知道腳下踩着的泥沙就不是佛祖的頭肩呢?

然而升學臨近,樹林、河邊都成了用功的好地方,連小橋的麻石也躺一個以書掩面的男生。流水潺潺,綠蔭晃晃,傑、芳還有我迎來考試。預選後我參加中專的招考,在難得一進的縣城裏興奮得無法入眠,以一分之差落榜,然後以優等落榜生直升高中。

初中時代的歲月並無留下多少痕跡,似乎不等年輕的我整理收藏,生命翻開了另一頁。而在今夜,那些美麗的片斷跚跚而來,雖像一幀幀泛黃的照片,青春的'張力卻鼓盪欲呼!

【墳場】

就讀的中學距家五里,繞過兩條小河,一方果園,再穿過一片墳場,就可看見中學隱約在樹林中的高高的檐角。

中學的所在是以前寺廟的高臺,西、南兩側環水,站在校門口遠遠也能望見那片草木葳蕤的墳場。

初一下學期,新來的語文老師年輕漂亮,她鼓勵我寫詩。記得曾經有一句是:穿過魂靈的棲處/走在理想的路上,便是寫那墳場。老師對魂靈的棲處極爲欣賞,於是我對那片古老而寂寞的墳場便有了一絲親近感。

墳場其實也不寂寞,墳間密密生滿刺槐和奇形怪狀的矮柳,還有茂盛的雜草和藤蔓植物。墳塋間一條彎曲的小路是我們上學的捷徑。有時暑假過後上學時,小路重又披滿青草。墳場經常看到鼠兔或者野狗,鼠兔往往聽到人聲便隱隱去了,但野狗卻不怕,遠遠擡起頭看我們,於是大家撿石頭扔它。墳場時常有新的“居民”到來,上課有時聽到遠遠傳來吹吹打打的哀樂,課間便一窩蜂擁到校門口,看一行白色的人影在彎彎的小路上迤邐而行。

夏秋放學後,天光尚早,於是相約讀墓碑去。初一時有書法課,石碑或是水泥碑上的書法是我們的第二老師。墳場裏有塊青石雕就的巨大墓碑,墳塋也雄實厚大,像個居高的領主,統帥一片紮寨荒草的行營。碑立在民國初年,想來是地主或是商賈等殷實人家。碑文刻得極漂亮,卻文縐縐懵懵懂懂。初中三年裏我們認識了墳場許多新老居民,不知他們能否從腳步聲進而辨出我們。有風的日子,樹聲沙沙,墳場總在訴說許多久遠的往事。

曾在墳場看見過蛇,那是一條肥肥的紅花蛇,懶洋洋盤在初秋的墳頭。一個女同學驚叫之後,我們就用泥塊丟它,一邊討論是有毒蛇還是無毒蛇。蛇的悠閒被我們打斷極不高興地扯開長長的身體繞過墳頭不見了,它尖尖的嘴裏伸縮着紅而細且分叉的舌頭。

秋後的墳場一片枯黃,偶爾有人在那裏打柴。那些墳塋靜穆如老僧打定般,高高低低伴在我們的小路旁。初三已有晚自修課,下課便須結伴回家了。一介有淡淡月光的晚上,一隻花白的小狗般大的動物徘徊在墳塋間,聽到人聲竟靜靜地立在小路上用綠色的眼睛看着我們,稍後,悄無聲息地轉身消失在迷朦的墳間。一時間無人說話,只聽得粗重的呼吸,爾後不約而同拔腳狂奔。大家都不知是什麼,極希望是聊齋中的狐仙,卻又擔心“鬼打牆”之類的恐怖。

我第一次認真考慮生與死是在初三那年。那年夏天的一場大雨,有個氣派的大墳塌了一個大洞,於是男同學結伴去探險。儘管鄉下的男孩膽大,終究無人敢下洞,於是只在洞口壯膽張望。洞裏很潮溼,有一股特殊的氣味。洞內是考究的墓室。似乎還有荷花、梅花之類的壁畫,只是顏色已不再鮮豔。室內新塌下的泥土半掩着幾塊腐朽的木頭和磚頭。我們極想得到陪葬的珠寶之類,於是大着膽子取一根木棍拔開泥土,幾截灰白的枯骨露出來,一個同學怪叫一聲,大家扔下木棍轉身飛跑。之後幾天,經過墳場時看到那黑黑的洞口總覺得不安——無端打擾一位寧靜的逝者。那年我17歲。

若干年後春節探親回鄉時,我再去看母校。母校的鐵門緊閉,站在校門口回頭又望見那片蕭索的墳場,那條蜿蜒的小路仍被新的少男少女的腳步維護着,亮晶晶一路延伸着。

魯北的冬季極開闊,寒風裏世界也在無限延伸,於是只有我,或許還有餘光中詩裏的那句:

你永遠奔馳在輪迴的悲劇,

一路揚着朝聖的長旗……

【樹上的鳥兒】

記得那個春天,一個淫雨菲菲的春天,每個週末我都得去一家不起眼的醫院。

從梅隴車站出來,照例得等那班總是跚跚來遲的公交車。我記不清它是703還是753,我總站在錦江樂園對面江南的春雨裏默默地等待。於是乾脆有時我便步行,那醫院說遠不遠,走過去要二十分鐘。春雨綿綿,我有時撐傘,但渾身總是溼漉漉的。我踏過路邊的積水,有時那輛久等不至的公交車就從我身邊駛過,濺起一片水花。

小醫院並不起眼,在前方馬路轉角有一塊破舊的同樣毫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寫着某某區結核病防治院:醫院到了。

鏽駁的鐵門裏迎面是幾棵高大的香樟樹,樹上幾個鏽跡斑斑的長條鐵凳,彷彿也算是一個花園。父親就住在樹後二樓的第四間病房,13牀,病房裏孤伶伶只有父親一個病人。父親陰差陽錯因腹水住進了結核病醫院,所以只能一個人,他甚至沒有病友。寂寂的走廊裏飄着淡淡的來蘇水味,幾個油漆班駁的氧氣瓶歪在牆上,間或會有一個病人斜披着衣服,趿着拖鞋立在某個門口靜靜地看着我。

走廊的頂燈多數都已壞掉,光線愈發的昏暗。我身上的衣服愈發溼重。護士值班室閃着橘色的燈光,女孩子的笑聲愈發顯得清脆,隨溼寒的風蜿蜒穿過走廊。

多數時間父親依被坐在靠窗的病牀上,披衣看着窗外。窗外是依稀的樹影在暮色裏輕搖。看到我,父親總是點點頭。我把帶來的水果和營養品、幾天來的報紙放在父親的牀頭櫃上。

父親問:又下雨了?

我說:又下雨了。

我捏捏父親的被角,冷嗎?

父親回答:不冷。

醫生說過什麼嗎?我問。

父親說:醫生沒說什麼,只是讓我注意不能感冒。

自己感覺呢?胃口好嗎?

胃口挺好的,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你們不要擔心,也不要告訴你媽媽。

近五點時,窗外已經黑透。走廊裏聲音響起來,伴着臨室劇烈的咳嗽----吃飯時間到了。等父親把那飯和缺油少鹽的菜吃完,洗了碗筷,我也該到姐姐家過夜去了。

父親於是催着我走,窗外早已是華燈初上,馬路也像一條晶亮的河。

從那年春節前到春節後,在二個多月的週末,我不斷重複這條路線,我熟識了那個幫父親煎藥的安徽阿姨,還有兩個時常幫父親把飯菜打好的安徽男子。每次我都很熱情地向他們敬菸。春節時空蕩蕩的醫院裏幾乎只剩他們陪伴幾個不能回家過年的病人。滿臉嚴肅的醫生婉言拒絕了我們接父親回家過年的請求。於是那個寂寥的春節父親只能在醫院裏過,而母親還在山東的老家,或許她還企盼年前的某個傍晚,我們一行風塵僕僕推開自家的大門呢。

我們在姐姐家仍然放鞭炮,在清冷的病室,父親能聽出有一串長響是我們爲他點燃的嗎?

父親的病終於開始好轉,他鼓鼓的腹部開始小下去,再小下去。有時我在週六的上午到醫院,如果陽光好,父親多半坐在陽臺上,面對蔥籠的香樟樹冠。

我問父親:你在看什麼?

父親說:你看,你看那裏有隻鳥兒。

樹蔭深處果然有一隻鳥兒,黑灰的羽毛,頭頂卻是白的。纖細的腳爪抓住枝丫,正興奮地昂首翹尾叫着,上面的枝丫還有一隻同樣有鳥兒,也嘰嘰喳喳迴應着。

我說:那邊還有一隻。

父親點點頭:我查過,它們叫白頭翁。你看,那隻已上了年紀,白頭翁年紀大的時候,頭部的毛會變成白色。它們一共有四隻。它們早上飛出去,晚上飛回來,回來之後,回來就嘰嘰喳喳,就像一家人家。

那真是些可愛的鳥兒……

幾年後,父親永遠離開我們之後,我再也沒去那家醫院,甚至也再沒有見過那種叫做白頭翁的鳥兒,我想他們應該還在,每天晚上回來仍然嘰嘰喳喳,不過那幾只年輕的頭髮也該白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