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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槐,念起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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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盪漾,秋水長天,秋色秋意美美地溢流,回鄉看望父母的我,依舊繼續着雷打不動的營生:爲日漸老去的父母收拾洗涮。偶然間見到盆子裏晾乾的槐米,好一陣愕然,一輩子不捨得的母親還在收集這些?一時間,鐫刻在故鄉老屋外槐樹下的笑語,濺起了醉美的思念,滴落成槐花串串……

見槐,念起散文

握着沙礫,指縫尖滑過細雨春風,一抹綠蔭斑駁了五月的空氣,怒放的百花葳莛的百草,氤氳着羞澀的花蕊,扯幾串玉潔冰清的槐花小心地放入手心,入口的瞬間,輕輕閉上眼睛,那些襲鼻抵心纏綿繾綣的淡淡甜香,頃刻間,定格成風景。

浩蕩的春日,在清風裏舞蹈枝頭上婆娑,簡約素白的滿樹小碎花,明媚溫婉的香氣紛紛揚揚。這個時候正是滿足大家夥兒味覺和食慾的最好時機,大人小孩傾村而動,忙着採摘大把大把的花串子外加些許的槐葉,專爲不負大好的春光,解決緊巴日子的暫時困難。

天亮了,空氣裏充溢飽滿着,長腿插翅、涌動席捲、浩蕩夢幻的香,我和爺爺一高一矮,一前一後,踩着蜿蜒小道,到離家不遠的地方採槐花,因家門外的花已被我們採完。爺爺把低處的用手摘下直接放入挎籃中,高處的就拿一根棗木杆子撓鉤,站在樹下,踮起腳尖,伸直脖子,左一下,右一下,竿子一挑,一旋,枝條連葉帶花就掛在鉤上,那時的我只等着幫爺爺把花拾起。爺爺每鉤下來一枝,那肥碩的槐花咧着嘴衝我笑笑,我那蹦跳的腳丫裏也踢出開懷的笑,聞着槐香,嘴裏吞嚥着一陣又一陣溢滿的口水,幾次三番想揹着爺爺偷偷吃一口,哪怕就一口,當爺爺看出我的小心事,告訴我可以吃點的時候,我只是吃了一嘟嚕小燈籠,解了解實在抑制不了的饞,再不捨得吃更多的,因爲中午就可以一起共享由槐花做的窩窩頭了。心裏卻想着,有朝一日我總要吃個夠。

槐花抱回家,我和爺爺便把花捋進筐裏,倒進有涼水的盆裏,洗盡撈出,攥了水。這些一分爲二的槐花,在不同的人手裏會變換出不一樣的美味。媽媽將瓷盆裏的玉米麪用開水潑開,灑進些槐花,放上鹽,揪出一個個麪糰,用手掌拍成圓餅,然後在面板上把圓餅的一頭撴出齊整的面,爲的是能夠讓窩頭站穩腳,這樣一鍋窩窩頭蒸上一個小時就出籠了。奶奶卻在玉米麪裏放進洗好的槐花,放上蔥花、鹽巴,花椒粉,然後灑上水用筷子扒拉扒拉,用大火蒸上半個鐘頭,出鍋後搗幾粒杏仁,加上點辣椒,放在鍋裏將蒸好的撥爛子炒一炒,那香味誘人極了。

那時候,不管媽媽的窩窩頭有多吸引人,也不顧媽媽嗔怪的目光,只要奶奶的杏仁放進鍋裏一翻炒,那香味就把我們姊妹幾個齊嘩嘩地聚攏了去,我們縮在牆角根,探出四個小腦袋,八隻眼睛汪汪地瞅着,嘴脣上下匝巴着,那樣子呀可真是口水三千尺,緣饞似個長。當慾望有了空白,空氣也能充飢。在填不飽肚子的年代,那甜香的味道,是所有的城市永遠也購買不到的珍品。

長大一點後,也是在浮香漾瓊花,芬芳醉萬家,引我到天涯的時候,我和夥伴們到了一處土坡,那裏槐樹和榆樹並肩生長,榆錢剛剛落幕,榆錢飯的香味還滯留在口中,槐樹在最燦爛的流年,花早已淡定而安靜地站立高枝,蓬蓬勃勃着最肆意的槐香。那榆槐的枝條相互纏繞,遠看去好像是那位大仙點化,榆樹上嫁接了槐枝,開出了又稠又密,又白又飽滿的花穗。我們被包裹在樹上垂花,空中飛花,足下踩花的白色花海里,誰都想把這甜香吞進肚子。

無半點女孩子的矜持,一個好吃嘴饞的我,急吼吼地想要表演“巾幗不讓鬚眉”的獨角戲,可惜那洋槐滿身刺(故又稱爲刺槐),不能如我之願。我正着急上火時,鄰居家的鎖子滴溜溜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說:“上了榆樹也能吃上槐花呀!”他的話音在地上濺起唾沫的當口,我嗖嗖嗖三把兩下爬上那棵緊鄰的榆樹,坐在榆樹枝上像一隻好多天沒進食的小狼,貪婪地吃着甜滋滋的槐花,咯咯咯笑着樹下那些,巴望望伸着小腦袋一臉羨慕的玩伴,我像葛朗臺死盯着金燦燦的金子,更像嚴監生惦記那不滅的燈芯草,我自私吝嗇到捨不得給夥伴們丟下一枝,來共同享受一下這花的甘甜。自顧自大把撕扯枝條,滿腮幫大口咀嚼,想要吃個飽吃個透,卻不曾想,一陣風搖落我的所有希望,把我從樹上送下土坡,我那嗡嗡的腦袋裏只聽到一片驚呼,還有此起彼伏的我的乳名“妮子”的呼叫……

不記得過了多久,我睜開眼,頭頂上圍了一圈圓圓的小腦袋,我試着動了一動,嗯,能動,沒摔着,灰頭土臉的我從地上爬起來,玩伴們見我無恙,轉瞬間樂得前仰後合。曾經三十年河東的我,即刻間三十年河西,爲這,我回家後捱了一頓皮肉之苦,也真正體驗了一把得意忘形的駭人慘劇。心裏卻在暗喜:我的小小願望得償了。

漸漸老去的槐樹,經年之後被砍倒在地,如砍掉我心中的那抹濃蔭裏的涼爽,那撒灑滿地的白色落英,在一個轉角的剎那,一個回眸的瞬間,滴落於少時過往的記憶,蟄居在心靈世界裏,繡花爲枕,珍藏成一幅槐花飄香的影集。

夕陽不會死,它回來時是又一個新的黎明。有着醉人芳香雪白身段的洋槐在家門前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樹型高大,奇數羽狀複葉,日漸茁壯的家槐。火紅的驕陽撥彈着流雲長風,傲然挺立的家槐,枝繁葉茂蔭冠飄逸,從容地舉起傘蓋一樣的翠影,在天宇間禪然入定。

院門外遙相對望的家槐,在陰陽交匯中,傾注生命活力蘸飽滿腹的蔥蘢,短暫的迷戀是六月天日日滴嗒的油蜜,本想乘涼的我每當這個時候,就企圖用空白悄悄翻轉,與這煩人的一景蹦跳擦肩。不經意間樹上漸深的綠蔭有了葡萄狀的顆粒,那是米花點綴了炙熱,此時,母親翹首的神情,比枝間穿梭的蝴蝶還要漂亮,那神情裹挾着柴米油鹽尋常素日的希望,那神情每個日子都與舊時不一樣,即便不言不語,她的世界裏,已借這意味悠長的米花在心湖裏,投下一泓雲影,溢出河流,漫過村莊。

每每這樣的日子,就是採擷槐米的最佳時節,也是全家最忙活的日子,有時,我和弟弟分工合作,一人一棵樹;有時是我這個金剛轉獨攬瓷器活,一日日一串串採摘着槐米。爬上樹,用鉤鐮刀叉剪了一枝又一枝,由起初的牴觸不樂意甚至有點小惱怒,到最後一會挪騰一會飛翔,伴隨着咔嚓咔嚓的聲響,再看看樹下圍了圓圈高高壘砌起來的米花,小小的收穫裏有了一絲心的悸動,我似乎產生了一種迷戀,自我感悄悄膨脹。母親在地上忙不迭地撿拾着,無論她怎麼撿拾,好像地上有聚寶盆似的,永遠是小堡壘。這樣的活計必須選擇在連續的晴天,這樣的活計說不定要連續幹幾天。我們在那段日子裏,累並快樂着,只是因爲,那剪子飛花出的是骨子裏亙古不變的`勤勞和節儉,那濺落一地的槐米捧出的是碧血丹心和全家人的夏日願景。

從採下槐米的那天起,母親日日裏弓着身子泡在槐米場上,用關節凸出十指變形的粗糙大手,翻曬那氣味不怎麼好甚至有些汗腳臭的槐米。這種採集工作我記不清持續了多少年,也不記得究竟採到那一年,只記得這活後來就由退休在家的老父親來做了。

父親七十二歲那年,當我回家看望父母時,父親卻在槐樹上趴米花,這個舉動着實把我嚇了一大跳,但父親手腳很麻利,一會工夫,樹下就堆起了小山,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差勁,觀察了好久之後,我才放心地離開。記得那時好像已經少有人收購槐米了,母親還是要樂此不疲地採摘晾曬收集。爲母親的這個不捨我很是氣惱,而父親說:“你母親不想看着它開了花,白白浪費掉。一輩子了,她就這樣,別怪她!”母親這樣做已不再是爲填補日常生活家用,也許,母親是對那剪子的咔嚓聲有了割捨不掉的依賴,每一枚槐米都是母親的寄望與遐思,每一穗乘風遠去的花,都在藍天裏印刷着母親潔白的情懷。母親在日升月落無聲無痕中,守着春守着秋,守着老屋,守着一個彎彎曲曲的翹盼。於是,我放空所有的情緒,將父親的叮囑做成佳餚,在心頭的籠屜上慢慢蒸煮。

如今,道路兩邊的行道樹,也少見以前的垂柳或白楊,早換成了法桐和家槐,家槐也只用來遮蔽陰涼,那產出的綠色槐米早已無人問津。從槐米到槐花,在尖銳的歲月刀鋒裏,家槐失去了傳統染色工藝的使命,在茫茫世間像已故去的老人註釋着歷史裏的傳奇。

盛夏,花草樹木逃不出七月的煎熬,視覺前方,誘惑的虛幻還在順從熱風的擠兌,綠底兒小碎花的淡黃色衣裙,翹首企盼成枝頭綻放的槐花,明媚中帶些雨,香自花瓣,依舊靜靜地開,綻出一片瀲灩。回首,徘徊的盡頭,時光褪去喧囂,月色正好,槐花裏已經留下我的蹤影,論證着花香暗濃。花瓣落韻頻頻謝去,撒落幽香引誘路人垂涎欲滴,雙腳踩在厚厚的落花小徑,綿軟的感覺裏卻落寞成林黛玉的葬花吟,只等那槐角綻出添味治病良藥,把母親勞累而致的類風溼和不捨心結能夠治好。

家槐的米花退出舞臺,老屋那國槐的樹身也悄悄淡出我的視線,映入眼簾的是,父親從他培養的兩塊龍槐種子地裏,精心挑選出兩顆最中意的槐苗,像兩個護衛站在了大門外。這龍槐是父親爲了讓我們姊妹四人都能有出息,都能活出個人樣,業餘時間與老舅合夥種植、嫁接的兩大塊秧苗地。這秧苗裏熔鑄了老父親的心血;這秧苗裏澆灌着老父親對全家人的希望;這秧苗陪伴着老父親走過漸行漸遠的日月。這龍槐傾心奉獻自己的美姿,一年年瘋長着,婆娑着,直到能結出槐米,母親還在採摘,哪怕只有三兩枝。母親的剪刀剪着幾十年的日日夜夜,看藍天白雲來來回回,聽清風細雨走過山村,只有那永遠不變的神情依然張望着……

刺槐——家槐——龍槐,芬芳延續整個五、六、七、八月,這槐在我家門前一直不離不棄,那模樣,是時光歲月中永不會凋謝的生命之花,成爲我們血肉裏的一部分。且不去管老輩子人所說的槐樹是風水樹,它能夠給村子和人家辟邪的說法,只是與槐相依相伴的日子裏,那情與景創造着山一程水一程的奇蹟。

槐——懷,不管這槐裏是否蘊藏着心懷家國胸懷天下的氣度?這槐裏是否含着念親懷鄉的寓意?我只知道這槐的生命力極強,只要有土,就能隨處生長,且繁衍不息;我只看到近幾年每當洋槐飄香的五月,公園裏有無數隻手,爲滿足自己的味蕾,將成串初綻的在綠葉中微笑的花朵摘掉本無可厚非,但在摘花時那種愚氓得近乎瘋狂的毀滅,將樹剝離成懸掛在空中、在風中搖曳的吊死鬼;我似乎隱隱約約聽到那些失掉母親的孤兒,細若蚊蠅依稀可辨的哭泣,它們在控訴無端被人殺害,而這萬分的委屈又投訴無門。

散步時每每經過,我都心顫神殤,如片言的“沐風瀝雨呈新景,冰肌玉膚掛銀鈴。百花嬌媚爲爭寵,素妝鑲銀不爲名。折枝損杆堪苦痛,慈心柔腸真觀音。一樹槐香一樹情,萬穗銀蕊萬穗心!”就這樣,一條悲憫的十字架掛在我的脖子上。

爲這十字架,我願意背下去,永遠永遠地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