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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腳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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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已經十五年了,最近常常夢到父親。夢到他赤着腳挑着鹽水,走在白茫茫的鹽場溝裏。那一行行腳印,像踩在雪地裏一樣。從夢中醒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那行腳印觸痛我心裏最敏感的部位。

父親的腳印散文

父親當年是村裏的鹽工。

我們這裏的鹽,不是海鹽,不是湖鹽,更不是礦鹽,是土鹽。海鹽湖鹽都是曬出來的,礦鹽是開採出來的,土鹽則是熬出來的。

我們這一帶的村名裏有許多帶坊字的,張家坊,師家坊,我們村叫慄家坊,實際上最早都是某一家老財的熬鹽作坊。

我們村的鹽,不僅供百里以內的人們食用,還遠銷到甘肅、內蒙。鄰村東辛寨有家大老財在縣城開了家“義豐店”,就把本地的土鹽運到包頭賣,越做越大,後來在包頭還開了票號。

熬鹽首先要起鹽土,起鹽土那陣勢是很隆重的,三四十人的隊伍,一部分人用小鋤把一釐米厚的浮土摳起來,那些土含鹽量極高,白花花的,腳踩上去,欻啦啦響。後面的人再用鐵刮耙把鹽土刮成土條,再後面的人再刮成小土堆,其餘的人就用鍬鏟進筐裏,擔到大堆上。一條龍作業。起鹽土是講究季節的,開春後,下雨前,必須把鹽土起好了,誤過了季節,一年就沒有收成了。再就是秋季。秋季必須少雨的年份纔可以起土。鹽隨水來,水去鹽留。鹽來了得太陽多日暴曬,曬去了水留下鹽,如果雨水大,鹽就被水帶到了深土裏,颳起的浮土含鹽量就低了,就熬不出鹽了。秋季起土是爲下年準備的。開鹽坊的人最擔心的是起不成土。只要起好土,一年的收益基本上就定了。剩下就是請鹽工開坊熬鹽了。起鹽土,用人不少,這些人都是老財家的長工,老財鹽場周圍有地,起罷土,又開始種地,爲方便,人們就住在附近,這就是那些帶坊字的村莊的來歷。

熬鹽就兩個人,一個是看鍋的大師傅,一個是上池的二師傅。二師傅把鹽土化成鹽水,送到鹽坊,由大師傅熬製成白花花的鹽。我父親就是那二師傅。大師傅是萬雄大爺。

父親當鹽工是大集體時。每天隊裏給記十五個工分,五角補助錢和半斤補助糧。

春季起罷土,鹽工就開始上工了,父親和萬雄大爺提着行李捲上了鹽坊。

鹽坊很簡陋,四周是用土打起的板牆。板牆一米左右厚,中間是一個長寬各九米的大廳,坐北朝南,一進門右邊盤一條通鋪大炕,左邊凸出三米多留一正方形房間,是專門儲存熬出來的白鹽的倉庫。屋頂下有四根大柱,撐起衆多的椽檁和用柳條編織的棧片,以及厚厚的蓋頂泥。屋頂起脊,像過去老財蓋得瓦房的樣子,留有一個大天窗,是用來採光和散熱的,上面蓋着防雨的小屋。屋後立着一個又高又粗的煙囪。屋子整體像個趴着的怪獸。

鹽坊裏的主要工具是三口七尺多的大生鐵鍋。一口放在用土坯壘成的大竈上,專門用作熬鹽水;一口放在大竈的左手,是用來儲存生鹽水的;另一口放在大竈的右手,是用作放熟鹽水的。剩下就是一張大鐵鍬,一根捅火的鐵爐勾,一根鏟鍋底的長柄鐵鏟,一塊大大的過濾紗包和一個放胡油的小油桶兒。

父親的工作,首先是做化鹽水的鹽池,鹽池長方形,一般長一米五,寬一米,深一米左右,四面都用紅膠泥搗瓷實,拍光滑,底部用石錘撴平實,留出甑眼,直通外面的儲水窖,儲水窖也是紅膠泥做成,像一個存水的泥甕埋在地下。每個鹽土邊都要做一個這樣的'池子。做好池子就開始化水了。

化水其實道理和我們家庭裏淋醋一樣,池底鋪着厚厚一層穀草或者高粱杆,然後把鹽土均勻地裝進池子裏,裝一層用石錘輕輕撴一層,直到裝滿,留好二寸深放水的水池,就開始往池子裏挑水,池子邊放一張草糰子,爲的是倒水時不會把鹽土衝出坑來,影響水均勻下滲。水加滿了,下面的甑眼就有細細的鹽水流出來,大約半天時間,鹽水就能流滿一小甕。

父親每天天微微發亮就起來了,先把儲存在小泥甕的鹽水挑回鹽坊裏,再給正在化的鹽池添滿水。一般一池土淋兩天裏面就沒鹽了,淋過的鹽土叫乏土。父親接下來就得把乏土清出去。清乏土的工具是一柄五股的鐵杈,有一尺長的杈頭,五尺長的杈柄。父親只穿一條短褲,全身暴着疙疙瘩瘩的肌肉,甩開膀子一杈一杈把乏土從池子裏杈起,扔到身後的乏土堆上。每一杈都要反扔丈把高,才能把乏土扔到背後的乏土頂部。這時的父親,形象很古典,在太陽下,定格成一尊雕塑。一池乏土,大約得清理一個多小時。清理完乏土,父親渾身像水洗了一樣,眉頭下頜不住地滴着汗珠。

每天早上和中午,我都要和母親去給父親送飯,父親特別能吃,早飯是小米稀飯、煮玉米麪餅子就鹹菜拌山藥蛋塊塊。母親給父親裝十個餅子三個大山藥蛋,剩下飯罐的空隙全部用稀飯添滿。我和母親用一根一寸來粗的木棍擡着罐子,給父親送去。父親取出很大一隻笨瓷碗,把母親剝過皮的山藥蛋用筷子穿出來,放進碗裏壓成碎塊,和鹹菜拌了,然後抱起飯罐,咕咚咕咚喝上幾口稀飯,才杈出玉米麪餅子吃起來。一張煮玉米麪餅子,父親只用三口就吃掉了。父親吃飯好像不怎麼嚼,嘴裏轉一圈,只聽“咕嚕”一聲就嚥下去了。每次送去的飯,父親都會吃得乾乾淨淨。午飯一般是黍子糕,菜是山藥蛋瓣兒熬白菜,父親照樣吃得很香甜,一大碗菜,一塊三斤重的糕,他筷子一夾,就是小拳頭大一塊,在碗裏一蘸,送進嘴裏,三嚼兩嚼就嚥了。咽飯每次都有“咕嚕”聲。一頓飯,也就十幾分鍾,像風捲殘雲,乾淨利索。母親常說“飯要給受苦人吃呢”。我真正領會了母親說話的含義。受苦人指的就是乾重體力活的人。所以家裏無論啥時候吃飯,我們一直給父親頭一份。直到父親去世,我們家的規矩也沒有變過。是啊父親是家裏的頂樑柱,父親吃不飽,怎麼能幹動那麼重的活呢。

星期天不上學,我就跑到鹽坊看父親幹活,父親擔着木桶前面走,我在後面跟着,像是他的小尾巴。

鹽坊的西側就是六條大鹽場溝,鹽場溝有五十米寬,一百五十米長,溝兩邊是幾十米高的鹽土疙瘩,站在溝下面看,那疙瘩就像一座座土山。我們村建村有五百年的歷史,這些疙瘩就是五百年熬鹽堆起的乏土疙瘩。那些山似的土疙瘩是像父親一樣的鹽工們用血汗堆砌起來的。那是一部活着的史書,其中就有父親的一頁。

鹽場溝底平展展的,父親在那平展展的溝底踩出一條條印跡鮮明的小道。那些小道,留下了父親一行行腳印。

鹽場溝共六條,每條溝裏兩個鹽池,每個鹽池平均每天要添三擔水,還要把淋下的水擔回鹽坊,實際上父親每天最少要擔五十多擔水,還要清理兩個鹽池的乏土,重新裝填兩個鹽池的新鹽土。父親沒有人陪伴,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幹着。鹽場周圍既沒有樹木,也沒有花草,甚至連只鳥兒都沒有,有的只是白花花的鹽漬,和嗆人的鹽土味。夏天的大太陽曬得莊稼葉子都捲曲了,父親的身體被曬成紫紅色,像非洲的土著。可他從來沒有向我和母親訴過苦,喊過累。他一定很累很累,不然他不會一干完活就像空口袋一樣倒在那條大炕上。

父親儘管勞累,但還常常幫大師傅萬雄大爺往鹽鍋裏添水、過包,出鹽的時候,也是父親把一百多斤白鹽,一鍬一鍬鏟到鹽庫裏。按理這些活兒都應該是大師傅的,可萬雄大爺七十多歲了,父親看着他幹活時呼哧呼哧喘氣,心裏很不安。我一生性格內向,無論幹啥都不願和人講究,看見別人有困難都不由想幫一幫,都是受了父親的影響。

鹽工一般只幹六個月活兒,天氣一冷,就不能幹了,那一大堆一大堆的鹽土被父親一點一點取光了,又一點一點壘成另一座小山。父親像愚公,又像螞蟻。父親下工後,每年都會大病一場。他躺在炕上,眼窩深陷,呼呼地打着鼾。但他從不吃藥,只要睡上四五天,又會精神抖擻,幹勁十足。

我非常佩服父親的毅力,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會不由地想起父親。想起父親那深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