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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里的時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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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進那條衚衕,你根本無法瞭解那些房子的真相。臨街的那面牆壁眼睜睜撒了個彌天大謊,它們看起來如此筋骨老道,站姿筆直。

廢墟里的時間散文

可腳步一旦邁進去,那面牆極力想要保守的祕密便再也藏不住——那些房子一座比一座破舊、衰老。它們顫巍巍站着,站得沉重了就脫落幾塊牆皮減負,站得憋悶了便在屋頂塌陷出一兩處窟窿透氣,無聊了就在屋頂生出幾叢雜草,有的連站着的力氣也沒有了,乾脆就四仰八叉、不顧形象地躺那兒。

這與我記憶中的影像半點兒也不合拍。

我曾經用從我出生到我十八歲的這段時光,和這條衚衕混得爛熟。我熟悉這裏的每一塊磚瓦,每一道牆縫兒;我認識這裏的每一隻雞,每一條狗,每一棵樹。我知道蘇姐姐家喜歡用蒜瓣兒熗鍋,煥家則更愛用蔥花;出了煥家的柵欄,再往前走四十五步就是我家的門洞;站在大伯家的房檐兒上一伸手就能夠到我家樹上的榆錢兒。弟弟們曾經爲了好玩兒,強行給對門兒航奶奶家的蘆花雞喂進一肚子土,那隻可憐的雞死於非命,航奶奶叉着腰罵過一陣之後,咕嘟咕嘟把雞燉了,晚飯時板着臉端過來半碗肉。

我知道這條衚衕裏該我知道不該我知道的許多祕密,可我不知道,一度朝氣蓬勃的衚衕竟會變成這個樣子。

對於它的老去,我其實還是有心理準備的。任何物件在天地間沒日沒夜地暴露幾十年,都會現出老相,敗象,意料之中的事。風從四面八方換着角度地吹,一吹就是幾十年;雨跟着東風拍打東牆,倒過頭來又順着西風拍打西牆,再堅固的東西長時間下來也會留下些痕跡。何況還有陽光,還有雪,還有雷電,還有蟲子,還有煙熏火燎,還有時間……

我只能說,它的蒼老超出了我的想象。

現在,我就站在左手邊第一戶人家的院子裏,這裏根本沒有門,沒有院牆,前山牆和整面屋頂以瓦礫的形態掩埋在殘雪中——一片廢墟!

在廢墟成爲廢墟之前,這裏是蘇姐姐的家。三間結實的平房,土坯的結構,牆壁很厚,冬暖夏涼。每年雨季到來之前,房子的主人都會請人將房子的整個外壁用摻了麥秸的細泥精心重抹一遍,院牆也一樣。我曾經以爲,受到如此精心對待的房子至少會在大地上挺立一百年。可事實上,這裏卻已成廢墟,距離我離開這條衚衕,只不過才二十多年而已,想想都像一個玩笑。

一片廢墟里會有什麼?

有麻雀,有老鼠,有冬眠的蠍子和蛇。一層殘雪,還有稀稀落落的荒草,幾截兒硬扎扎指向天空的破椽子,之外就是風了吧。麻雀生來膽小,一聽到我的腳步,便雜亂無章地尖叫着飛走了,只留下幾根羽毛若干鳥屎。殘雪,遮不全倒下的土坯,黑一塊白一塊的斑駁,讓我想起當年滿大街晃盪的那條癩瘡土狗。荒草東一棵西一叢漫散,也只不過讓荒涼越發荒涼。風,無所事事,只會趁你不備鑽進你的脖領子。

廢墟而已,大抵如此。可是,終歸還是有些不同的,熟悉的和陌生的畢竟不同,記憶中的和從來沒有走進過記憶的肯定也不一樣。比如現在,我就覺得這裏的所有人依然還在,他們當然不會生活在廢墟里,而是廢墟對面另一個不爲我所知的時間維度。

往縱深處走五步,我就能看到蘇姐姐家的土炕。蘇姐姐正斜倚着一摞被子,舒舒服服地讀一本書。陽光透過窗戶紙,在她身上投下一團米黃的柔光,木窗櫺又在她身上打出一道道參差的格子,而她被牆山遮住的頭部,隱沒在一塊對比度鮮明的陰影裏。她整個人看起來漂亮極了,像一條會發光的、梳着麻花辮子的美人魚。

再向前走三步,我就會遇見蘇姐姐的娘,我的“白麪條”大媽。“白麪條”大媽肯定捧着一隻盛滿白麪條的碗,她剛剛又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巡展回來,她的白麪條無疑又把別人家的棒子麪粥、山藥面餄餎、菜糰子全部打敗了。她的神情無比得意,無比可愛,也無比可氣。

而她家的母雞,正帶着一窩小雞崽兒,“咕咕咕”地搖擺過來,見人靠近,立刻炸開翅膀嚴陣以待,一副閒人勿近,否則老孃跟你拼命的架勢。

繼續往前走的話,我還會看到棗樹在院子裏結果,玉米在田間吐須,桃花一夜之間開了,人們跟它們一起發芽、開花,又隨葉子一起落下。招魂幡高高揚起,追魂炮的悶響,白色的買道錢從衚衕裏一直灑向村西的墓地,航奶奶的婆婆歸天了。而不久的將來,另一家的門環上將綁上紅色的祈福布條,煥的.弟弟那個叫做衝的孩子即將出世。

不過還是就此打住爲好,畢竟,懷想再多也無濟於事。目光迴歸實處,面前依舊只是一座廢墟。我奔騰的思緒對它毫無觸及,它只管臥在這裏,清冷,散淡,高深莫測。那表情彷佛它獲悉了全世界的祕密,又似乎全世界均與它無關。在它面前,一切都顯得虛幻模糊,包括我自己。萬物都毛了邊兒,慢慢融化……

我看到,廢墟身上散落着的,大把大把被殘雪漬得冰涼透骨的時間。它們高高在上,對這片廢墟,這條衚衕呈全面包圍之勢,無死角,無遺漏,完全一副絞殺到底的態勢。它們無影無形,卻又無堅不摧。它們狡猾地藏匿起自己的青面獠牙,給我們看它們綿羊、兔子般的乖巧、老實。

它們悄無聲息地運用蠶食之計,一小口兒一小口兒斯文地品咂,直至把一座房子、一條衚衕消磨成一副骨架。而這一切,又做的不落痕跡——所有物件兒並不是一下子從你眼前消失不見,而是今天被弄丟一點,明天被隱去一些,天天守在這裏的人,反而不容易鮮明地感覺到這種失去。它們一遍遍地過濾,翻檢,先消磨了最好消磨的,然後,然後的然後……反正時間有的是時間和我們玩這種捉迷藏的小把戲。

現在,我的情緒還真有點兒複雜,我不知道應該對時間充滿懼意還是敬意了。不過,如果所有的存在和消失都自有它的道理,那麼我還有什麼可糾結的。乾脆想想另一個問題。

在這座廢墟之前,肯定還有更老的廢墟吧,還有更老更老的廢墟吧?那時,眼前的這座廢墟也許還沒有出生,也許還只是剛剛出生的新房子。然後,一茬一茬誕生,一茬一茬覆蓋,周而復始。也正因如此,放眼望去,村子裏才並不荒涼,到處都是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房子。

那麼,衚衕的深處是什麼?還是衚衕,父親的衚衕,爺爺的衚衕……

依照這樣的思路,時間的深處是什麼,還是時間,一輩子又一輩子的時間。

我對這樣的想法有些着迷,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萬分接近某種本質,真相呼之欲出,一切昭然若揭。所有隱祕的,懸疑的,深刻的,淺薄的,大到生命的始末,小到一粒塵埃的軌跡,竟無不在這座廢墟里埋藏着答案,預設了伏筆。

這樣的發現讓我瞬間蒼老,我必須趁我的腿腳還動得了之前趕回家去。

趁我還能走動,我要將二十五年前忘了關好的雞窩門掩好,那個晚上,因爲我的過失,黃鼬叼走了兩隻雞。

我要在廁所外面惡作劇地大叫一聲“爺爺”,爺爺肯定又揹着奶奶躲在廁所裏吸菸,那忽濃忽淡的菸草味兒不止一次出賣了他,他總掩耳盜鈴般地意識不到。

我踮起腳尖,在門楣上厚厚的塵土中摸到了那把鑰匙,打開已經生鏽了的鎖,我要先點起一盞燈,然後,燃起竈裏的柴禾,我想在溫暖的土炕上好好睡一覺。

此時,屋外狂風大作,遠遠近近的窗比着勁兒地咣咣作響,門猛地被從外面推開,風撒着野闖進來,燈光躲在牆角搖晃得厲害,竈裏的那星柴禾忽明忽暗。四面八方都是坍塌的聲音,倒下,倒下,一千種一萬種倒下。

根本無處可逃,我和外面那些正在坍塌着的,沒有什麼兩樣,或者終將沒有什麼兩樣。漫天的塵埃落下,我更在塵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