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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時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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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時間散文

在追逐着時間。

也在被時間追逐。

而我,是不會生活在記憶的時間裏。就這樣一成不變地固執的一個人。在這個熙嚷煩雜的世界裏,我始終有着自己的堅守和信念。

我得到的,歲月是帶不去的,不屬於我的,時間不會送來。

依然穿二尺九寸五的褲子,依然吃家常便飯。時間在一寸一寸的長高,同時長高的還有身邊的一些人。只是我在不斷長高的時間裏終於明白,閱讀真實的生活,遠比閱讀一篇華採的文章更爲重要。

時間,真真實實地走了。我陪同時間走過的日子又是什麼樣子呢?

時間是那麼溫暖,又那麼富有激情,總在燃燒着自己。我在燃燒的時間裏時而嚴峻,時而哀傷,時而歌唱,時而幻想,沒有人能猜想出一個少年對時間的思考。當然,那時我的思考是幼稚的,不成章法。青春與愛情沒有被牢牢地握住,跟着時間流水一般遠去。

但是,生活並沒有遠去。

所以,我怎麼又可以隨隨便便地踐踏真實存在的生活。那些在一個將要破產的小工廠裏掙扎的日子;那些寄居在上世紀50年代建造的土坯房裏的歲月;那些個對生活亦真亦幻的夜裏;刻骨銘心地記憶無不感傷。

背對時間,擁抱真實。

如果時間是一條河,我不願沿着這條河逆向而上,我總停留在某一時斷上觀望,心裏充滿了恐懼,彷彿黑夜中的黑暗,吞噬了我孱弱而稚嫩的心臟。我深信在時間的斷面上,命運給我的身體裏埋下了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這些東西就如同我父親種在地裏的糧食,在黑暗裏發芽,在陽光下生長,當它到了一定的年月自然成熟。這種成熟伴隨在我日益增長的骨髓裏,堅硬,且揮之不去。

母親肯定記不得那個上午了,那個正在飄雪的上午。父親肯定還記得。時隔二十年,我和我的弟妹們隨意談起那個上午——彷彿那個上午定格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這就是我上面說的命運在我的身體裏埋下了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死亡。死亡對於一個死去的人已失去了意義,對活着的人意義有多深遠?

就像母親的死。印象中,她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對一張死亡的面孔。我親眼見過她的死,以至於在我後來很多的漢語言寫作中三番五次的寫到了母親的死,這讓我越來越恐懼。我是在懷念自己的母親,還是懷念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我也越來越相信自己笨拙的語言描寫是蒼白的,關於那些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已久的或者剛剛消失的面孔。

但是,在我們那個小小的村莊裏,顯然,已經很少有人再會說起我母親的死亡。偶爾在過年過節的時候,他們看見我或者看見跟在我身後的兒子,會說上一兩句我母親活在世上時的一些故舊的事,只是隨口說說,便罷了。就連二姨也不再說了。二姨不再在我們那個小村子裏沒黑沒明地乾土地裏總也幹不完的活兒。母親剛去世那會兒,我看見二姨的眼睛老紅腫着,時不時地哭,有時撕心裂肺地哭;有時悄悄一個人哭。我知道母親地去世使二姨失去了一個在村子裏消除寂寞的人,使她感覺到了更多的痛苦和孤獨。她和我的母親一前一後嫁到了我們這個偏僻閉塞的村子裏,她們是從城裏來的,她們的父親在解放前曾是國民政府一個不小的官員,她們的母親有傭人伺候着,她們家在當時的西安、平涼和我們現在的城市裏有好多的店鋪,算得上大戶人家,自然不習慣鄉下人的生活。二姨最後還是回到了生她的城市裏,遠離了鄉下,遠離了我的母親,遠離了我母親的墳冢。現在,二姨將更多的心思用在爲一個不小的飯館和一個不小的超市在寫滿慾望的城市裏渴望更多的人來光臨它們,從而過上一個更爲幸福的日子。

只有說到時間,說到時間裏那些已經看不見的人的時候,我纔會在我的電腦裏敲出一些關於死亡的詞語。或者,寫下那個上午,父親記得,我和我的弟妹也記得的那個上午。

比如在時間的河流裏,我總會聽到一些有關死亡的消息。

是一個秋天將要結束的季節。當時,我站在自家的陽臺上眺望萬道霞光的天空。落日的紅色鋪滿山川。我碎爸死亡的消息就是這個時候隨着霞光擠進了我的家門。碎爸在秋天微寒的清晨給他的蹦蹦車裝了高壘山尖的一車土豆,洗了臉,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吃了嬸孃給他烙的油千層餅,然後開着他的車,一路高歌去了澱粉廠。碎爸喜歡唱歌,唱那個時代的老歌,唱秦腔,偶爾也唱一兩首現代的流行歌。有時在家裏唱,有時在他的麥地裏唱,也在山溝裏唱。我知道碎爸在唱着自己的惆悵、煩惱、自己的光陰。就在那一天下午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碎爸裝好了賣土豆的錢,復又跳上了他的蹦蹦車,這一次他的車不在聽他地指揮了。他的車與澱粉廠的圍牆撞在了一起。一個事物是靜止的,一個事物在做着劇烈的運動,靜止的事物與運動的事物之間產生的力使碎爸也處在了靜止狀態,他的靜止是永遠的。他的車不再歌唱,他的歌聲伴着他的靈魂回到了我們村莊,回到了他的家。

黃昏的霞光從窗外射進來,死去的碎爸面目全非,原本乾淨的衣服血跡斑斑。血色黃昏——這個詞在這裏被我的碎爸詮釋得淋漓盡致。碎爸躺着,安靜而又平和。但這一次他並沒有躺在自己溫暖的土炕上,而是躺在地上,躺在地上的麥草上。他九歲的女兒和四歲的兒子陪伴在他的左右。女兒稚嫩的臉上掛滿了淚珠,但這個女孩並沒有大聲哭喊,浮腫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爸爸的身體;他的兒子坐在麥草上,嘴裏噙着一根麥草,很顯然死亡對於他暫時還是一個遙遠的話題。我仍然記得在春暖花開的季節裏,碎爸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步履矯健地行走在他的土地裏,將一顆一顆的土豆種進希望的田野,同時跟在他身後的依舊是他的一對兒女,他們天真着,爛漫着。春天裏陽光很好,陽光總是很好。然而時間纔過去了半個春天,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碎爸在希望的田野裏收穫了他的土豆,而他的生命同時也被他親手種下的土豆收穫。

在我記憶裏的那個黃昏,我們的村莊被死亡的氣息覆蓋着,陰森、恐怖、隨之而來的哭聲驚動了一羣羣回家的烏鴉,它們盤旋在村莊的上空,滾動的叫聲冷漠而悽慘,亂飛的影子高傲且神祕。

有云霧從南面的山上升了起來,遮蓋了悄悄懸着的月亮,還有綴滿夜空的星星。這時候,我看見碎爸走進了我和父親睡的房子,他像往常一樣很自然地坐在了我家的椅子上。他對着我的父親——他的哥哥說,哥,我疼,我頭疼。這聲音像是從黑暗的夜空裏飄來的。疼啊!怎能不疼呢?好端端的一個人,被一堵磚牆砸死,能不疼嗎?

在鍵盤上敲出疼這個字很容易,在我的身體裏要忘卻這個字是需要時間的。

依然要說的是一個和我有血緣關係的人的死亡。

表妹在那個上午之前對於臨近她的死亡沒有任何準備,也沒有任何先兆預示表妹會死去。表妹挺着自己的肚子從園子裏回來,手裏攥着一股韭菜,嫩綠寬厚的韭菜被表妹一刀切下去的時候,辣味旋即就躥進了她的鼻腔和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同時也驚動了她肚子裏的胎兒,不然她怎麼會感覺到胎兒在動,怎麼會感覺到肚子在痛呢?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表妹就是在生產的過程中死去的。

據說,胎兒在表妹的身體裏整整地動彈了一天兩夜,就是不肯走出母體。來自胎兒製造的疼痛使表妹再也沒有力氣去掙扎,臉色由紅到黃再到白,眼淚哭幹了,嗓子開始變得說不出話,身體極度虛弱。這時候,能拯救她的生命的地方只有醫院。當那些戴着口罩和手套的大夫們用鋒利的刀子劃開表妹的肚皮時,大夫們看見的不是啼哭的嬰兒,是一個已經死去的發臭的肉體。這還不算,死去的這個小小的肉體並沒有放過他未曾見面的母體,他的母體因爲他的死亡和發臭而受到了感染,同他一併走向了死亡。

我沒有親見她的死,我卻用我蒼白的文字勾畫着她的死。我確信自己地描述是真實的,在這些文字的面前,我的身體止不住地發抖。小時候的表妹那麼漂亮乖巧,表妹逢年過節的時候總來我們家看望他的舅舅——我的父親,表妹和我的妹妹總在悄悄地說着一些少女們之間的事情,表妹總是把一雙很好的條絨布鞋穿在我父親的腳上。表妹結婚的那一天我沒有去,妹妹去了。妹妹說,表妹的臉色那一天不怎麼好看。結婚是大喜的日子,表妹的臉色怎麼就不好看呢?也許不好看的內涵只有我妹妹明瞭。

在表妹的成長過程中,曾有過上學的歷程,而且紮紮實實地讀完了所有九年義務的課程,但命中註定大學與她無緣。回到家的表妹在我們村裏算是一個有文化的女子,和那些沒有上過學或上過幾年學的女子總離得很遠,慢慢的孤獨和惆悵開始纏繞表妹。不僅僅是孤獨、孤僻和清高也在她的身上生根、發芽。與她同齡的女子一個個從村子裏嫁了出去,而她依然如故。其間有好心的人給她介紹過對象,都被表妹回絕了。沒有人知道她的心思,也沒有人知道她想嫁怎樣的一個人。那一年的正月,表妹將自己糊里糊塗地給嫁了,嫁到一個較爲偏僻的村莊,據說那個男人小她四歲,家境也不怎麼好。表妹和那個男人糊里糊塗地生活了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如果表妹生產的那一天,不是在自己的家裏,是去了醫院,那麼在我的這篇文章中,我要描述的又是另外一個已經走向死亡的人。是鬼迷心竅,是貧窮落後我寧願相信表妹命中註定要早早地結束自己的一生。這樣想的時候,我不寒而慄。

我從地裏回來,是從冬天堅硬的地裏回來的。去地裏是爲我的一個爺爺送葬。葬儀從開始到結束,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顯出悲傷的情緒。我的`長輩、我們這一輩以及我們的下一輩在說說笑笑中就將我的這個爺爺給埋了。這是我至今經歷過的最爲輕鬆的對待死亡的態度。

一個村莊或者一個家族,開始於某一個地方,似乎是命定的事情。我的先祖在他們原來居住的地方無法活下去的時候,選擇了背離和遷徙,但他的遷徙是毫無目的的。我可以大膽的想象,當我的先祖在某一個村莊裏小憩並向這些陌生的人們討一碗水或者一頓飯的時候,村莊裏的人們會用警覺和質疑的目光看着他,害怕這個人會擠進他們的村莊,不擇手段地去侵佔他們已經耕熟了的土地。然而,我的這種想象被我的先祖在一個叫西坡窪的地方實現了。實現的代價是我程姓的爺爺從此不能在姓程了,是要改爲姓熊。也就是說我的先祖用賣姓的方式換得了賴以生存的居所和生活的土地。由姓程變爲姓熊的同時,我的這個爺爺和他的兄弟之間就無形中產生了隔閡、障礙、牢騷、謾罵、矛盾,甚至成爲一生的仇人。

記得很清楚,每年年初一的時候,我的這個熊姓的爺爺就會仰天大哭,在哭的同時,他還會用一些很髒的語言詛咒他的父母,謾罵他的兄弟,甚至毆打他的兒女。這個可憐的老人一生鬱悶,並在鬱悶中死去了。他死了,但留在他身後的是一個殷實的村莊,和我們人丁興旺的程氏家族。

我從冬天堅硬的土地裏回來,站在村莊最高的地方俯視村莊裏的每一戶人家,出出進進的大人和孩子並沒有因爲一個老人的死去而停下他們的勞作。

有誰會停止手中的活計,花費自己的時間去思考這個老人爲什麼鬱悶了一生?特別是我們這些現在活得自由自在的程氏後裔們。

在追逐着時間。

也在被時間追逐。

時間是不會死亡的,活在時間裏的人,當他們在大地上過完一生的時候,眼睜睜地看着死亡將自己攬入懷中,黑色將靈魂關進門內。其實,我是不願意回憶時間裏的一些場景和片段的。比如,很多年前,母親先於爺爺和奶奶走了,然後我的碎爸也跟着走了,我的表妹、熊姓的爺爺,一些和我有血緣關係的人,他們走了。走了的人是被時間追逐,活着的人依然追逐着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