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與熱-1000字散文
冷與熱
徐城迎來了久違的日光，在寒瑟的冬裏，卻還是有些澀。老城區一片七八十年代的老房，本是已被衆人拋棄的對象，然而如今，它仍違和的趴在徐城的一角，宛若一塊疤。
推開老朽的木框藍玻璃窗，莫能妍吸了一口老城老院特有的香氣，對着鏡子拾掇拾掇，在木盆裏淨了手，這才坐下來，拿起一根失去光澤的銀針。
寒氣伴着日光沐在她身上，讓她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安詳。綵線宛若游龍，乘着她的一隻手，在白緞間翻飛騰挪。“嘰”，雀兒趨暖飛進屋來，大膽地停在一支“冬梅”上。雀兒偏頭看着莫能妍，小心欲啄，莫能妍也偏頭看着它，腕間翻轉，雀兒便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嘰！”恍若收到了驚嚇，雀兒“撲騰”一聲，跑開了。
一支梅在她脣畔綻開。
太陽已到了頂頭。一幅繡畢，莫能妍揉了揉脖頸，緩緩起身，將繡架用遮塵布掩了。
院內已開始嘈雜起來，在不遠的廠裏做工的男人女人們大都回來了。高壓鍋的聲音，孩子嬉鬧的聲音，大人擺龍門陣的聲音，融成一片。
莫能妍在窗邊又吸了一口香氣，一張臉在陽光裏，有些蒼白。
“妍妹兒，還沒吃飯啊？”斜對窗的男人嬉笑道。
她見是鄰居宋宇，便報以一笑，道：“快了。”聲音清冷，縹緲無根。
莫能妍掩了窗，看着空蕩的屋，有些悵惘。
冷，她覺得冷。
手機在空蕩中突兀地響起，莫能妍將手機從臥室裏撈出來，呆呆應道：“喂。”
“是小妍吧？”莫能妍回過神來，認出楊霧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出關了，就立馬打給你，沒打擾到吧？”
莫能妍鎖上繡房的們，“沒。”沉默幾秒，還是問出來，“事情怎麼樣了？”
說起“事情”，楊霧對着莫能妍清冷的聲音，忽而就什麼也說不出來，幸虧早打好了腹稿，聲音因此低沉下來，鄭重道：“不太好。”
只一句，莫能妍本在冰譚的心又立刻沉到了潭底。內外皆冷。
“吳子胥大概摸索到了一部分《玲瓏五鳳圖》的技法，再加上她作爲旁支本就會的，還有從你這兒搞到的族譜……偏生那些個……”
她知道結果了，半晌方吐出一句“謝謝”。
楊霧是當地報社的一名記者，近三十了還一腔熱血，幹勁十足，只恨不能一分鐘作兩分鐘用，以此貢獻給中國偉大的傳媒事業。他幫了莫能妍太多忙。除了繡品，她再想不到能用什麼報答。
“楊記者，你明天來我這兒一趟吧，上次那幅《春宣圖》我給你。”
“欸？”楊霧一愣，隨即心下狂喜！那幅雙面三異四幻圖！那是他目前除《玲瓏五鳳圖》外唯一窺見的莫繡一角！若公諸於世，千金難求！
楊霧扭捏一番，還是收下了。只嘆他沒能真正幫上她的忙，叫這姑娘仍要收許多委屈。
莫能妍掛了電話。
無聲地打開另一間臥室，房間有些陰暗，幾乎沒有光線，雖久未有人住，卻仍潔淨整潔。
母親去世已有兩年，可她的音容卻恍惚昨天才出現過。曾經的句句教誨，聲聲嘮叨仍如在耳邊。
“跪下！”同樣的屋，卻是不同的冬。莫能妍咬牙站着，沒有動。
“祖訓！”老人極少生氣，可那一天，她雙目通紅，似有火燒。
“莫秀莫繡，針線盡生，鳳凰泣血，冰心可鑑。”莫能妍喃喃。
鳳凰泣血，冰心可鑑。
當黑白能夠顛倒，她是否應該以泣血來證其冰心？
她活着，爲了活着而活着。而現在，她累了。
《玲瓏五鳳圖》？不過只是莫繡皮毛！
她忽然記起，母親的一句嘆息。
既然世人無法珍惜，或許隱了更好。
心中已有了計較。
她搬出角落裏的木箱。
楊霧來找她時，屋內已無人應門。宋宇笑道：“那丫頭一早就出去了，搬了好大一個箱子呢！問她去哪兒她也不說。”
楊霧一愣，她反悔了？
“觀衆朋友們，大家好。現在您所看到正是在市xx館內舉行的徐城年度文化展。最新被公諸世人的傳承千年的莫繡技法乃是本次展出的一大亮點。傳承人吳子胥女士及其代表作《五鳳玲瓏圖》都將亮相本次展出。現在是七點五十分，距開展還有十分鐘。請大家拭目以待。”市電視臺的記者站在展館前的廣場，職業化的微笑，做着關於年度文化展開展前的最後一次報告。
門後，吳子胥含笑，眼前是即將開啓的門。她偏過頭，笑道：“如今你我可算是功德圓滿了。”
林瓏衣教授臉上的笑哪還抑制得住，可眼中還是露出一絲戒慎：“你就不怕她來鬧？”
吳子胥一臉倨傲：“她來，不過也是個“小偷”罷了。那邊我爸自會處理，至於你我，只要做好今天的“表演”就是了。她曾說過，《玲瓏五鳳圖》便是莫繡的最高技法體現，五層夾衣玲瓏繡我已學會了四層，難道還不夠應付他們？說起來，這其中還少不了林教授您的功勞呢！”
林教授淺笑，顯然對她的回答十分滿意。忽而又想到了什麼，低聲道：“別忘了除了第五層，你的鳳凰還沒有眼。”
吳子胥臉上的笑淡了一層，冷哼一聲，便不再言語了。
莫能妍趕到展館的時候，正是寒氣侵人。吳子胥一身水紅旗袍，端坐在繡架前，演示着所謂的莫繡技法。一針一線，或拈針輕笑，或蹙眉微顰，極具行家風情。圍觀人羣越來越多，讚歎聲一時不絕於耳，放眼望去，一時竟成了展館內最熱鬧的地方之一。而另一處，正是《玲瓏五鳳圖》。
“瞧瞧，我們的祖先是多麼的充滿智慧。嘖嘖，幸好有吳小姐這樣的人在，我們在現在才能看到這項千古技藝啊……”
保安看着眼前的女子，頗覺怔忡。
她是否是穿越而來的古代女子？
莫能妍頭髮散開，並未綰成一髻，臉上也未施脂粉，然而容貌清秀，氣質卓然，與旁人更是不同。更兼那一身紅衣……
保安徹底呆住了，那是嫁衣？那材質，似紗卻不透，似綢卻輕盈，正是薄如蟬翼，與他之前所見過的截然不同。最耀目卻在那裳上，平眼看去，似無一物，然而莫能妍一步一娉婷，其中卻有百鳥朝鳳圖！那花鳥於其中，竟是爭爭欲出！
保安看看那《玲瓏五鳳圖》，再看看這女子，竟覺這嫁衣更勝一籌。
她是誰？
吳子胥已看見了她——她太顯眼了，明明人潮涌動，卻自動爲她讓出一條路。有眼力價的`，依然認出這女子正是前些日子被指爲“文化小偷”的莫能妍！衆人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盤旋，莫名的興奮在心中涌起——有好戲看了。
吳子胥眼色冷了幾分，一旁的林教授想助理使了個眼色，確保一切無礙。
不知是哪個膽大的啐了一口，朗聲道：“喲，沒想到這小偷兒還有臉來這兒。我今兒算是見了。”
“誒，這誰啊？倒是挺仙的。”
“仙什麼仙？你不知道，這人啊……”
莫能妍似什麼也沒聽見，眼內不落他物，只直直走向《玲瓏五鳳圖》。人羣中一聲尖叫，只見她手中驀然出現一根穿線銀針，刺入了五鳳合一之鳳的眼裏！
此鳳本無眼，一直便是自莫繡公開以來最受人關注的焦點之一。楊教授曾笑道：“古有畫龍點睛之典，如今這鳳便似那龍，不可無眼了。”採訪的記者與之大笑。
“你幹什麼？！”衆人皆呼道。莫能妍手速極快，竟沒人具體看見她做了什麼，工作人員到時，也忘了阻止。再見時，針已然取出。
“快看！”哪裏還有無眼的鳳凰？那其中，分明是粲然一目！
“你……！”吳子胥憤憤的，哪裏還說的出話來，雙眼只噴薄欲出！顧及臉面，她沒有像潑婦一樣破口罵出。
莫能妍倏爾大笑，口中唸唸有詞道：“莫秀莫繡，針線盡生，鳳凰泣血，冰心可鑑！莫秀莫繡，針線盡生……鳳凰泣血，冰心可鑑……”
“啊呀，她這個瘋子！”
莫能妍依舊什麼也沒聽到，只見眼前涅槃的火。
“莫繡第五十七代傳人——莫能妍！”雙臂一揮，長袖飛舞。
那一日，在場的人聽見了鳳嘯！
那一日，他們看見了浴火鳳凰！
楊霧趕到時，唯見鳳凰涅槃。如火的衣，在異乎尋常的光亮中，有金鳳赫然其中，接受新生。
他什麼聲音也沒聽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