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嗎我的鄉愁散文

故鄉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模糊而曖昧的概念。

我出生在北方的邊境小城，之後在較大的省會城市住了一段時間，又回到小城。一直到十歲跟隨父母南下，直到今日。那座山環水抱，人煙稀少的邊境小城保存了我幾乎所有童年回憶。如今故地重遊，偶爾會突然想着“這裏竟然這麼小”或者“竟然這麼落魄荒蕪”，心裏卻還是不忍對它太過苛責的：這座城市狹小而可愛、野性而破敗、繁華而落寞。這是一座被遺棄在世界角落的城市，在這裏一切都因爲回憶的厚重濾鏡顯得不再真實。

我常散步。剛下過雨的清晨，街上行人稀少，店鋪門大多緊閉，蒼青色遠山籠罩着霧狀的薄紗，即將變爲喧囂的寧靜之中蘊含着朝露，那是一種尚未開始、飽含期待的狀態，如同面紗後美人迷離的雙眼。仲夏夜晚，白日的燥熱浸入夜色，如同金紅色熾鐵浸入冷冽的清水。水風洞澈神膚，教人汗毛豎立。羣山安靜地融入黑暗，充當星空的.背景板，看着岸邊笙歌四起，燈火樓臺。我記得站在廣場上，看一盞盞孔明燈飛上童年的夜空時的那種蒼涼悲壯的感覺，不知緣何而起，卻因此尤其印象深刻。我在冬天和夏天爬山，雙腳一步步踏進鬆軟厚實的積雪，斜眼看呼出的白氣透過鬆樹林。我看過山間盛開的野牽牛和淡紫色雛菊，邊聽陳粒的歌邊把腳伸進被太陽曬暖的清淺山澗裏，背後是山林和雲朵組成的宏大光景。

車行在高速路上，速度攪得天地間只剩一抹綠色。我住在小城最高的樓房裏，從窗外能一眼望盡遠山淡影。我雖然喜歡大都會蕩徹心神的繁華，可覺得城市總有醜陋之處，而山是極美的。我知道人要提高生活水平這沒錯，但我總是爲生而爲人要破壞山水間自然的野性與平衡感到抱歉。

成長中許多時候我因多重身份覺得尷尬。我在本族傳統和中國文化認同之間、在北方的記憶與南方的現實之間搖擺不定，我不會說韓語，一頭扎進古詩詞裏，除了血統之外其他再沒什麼很少數民族的東西了。我不“純正”，不屬於任何一方。這讓我很多時候對生活、對現實有種疏離感。很喜歡英語裏withdraw這個詞，因爲它和我身上某種特質神祕地契合。我從來都不是非此即彼，nothing inbetween.我是一種神祕的混合物，一座橋樑。

所以，這座邊境小城真是我的故鄉嗎？也許是這樣：當我在別處，這裏就是我的故鄉。但是當我的雙腳真正踏上了熟悉的土地，故鄉就倏地離我遠去。故鄉並不是實在的地點，而是一路仰望的方向，一個可以投射主體慾望的客體，一個美麗而虛幻的彼岸。也許這是歸屬感與身份認同的問題。我無法確認我居住過的城市哪個纔算得上故鄉，就像我可能窮盡一生也無法瞭解真正的自己。但是，分裂的歸屬感並不影響完整的靈魂。也許，“故鄉”和“鄉愁‘’之所以成爲古今中外詩家逃不開的命題，除去它們骨子裏滯澀的懷舊感像疼痛戳向詩歌的軟肋，還因爲：即使那些一生安土重遷從未離開家鄉的人，一生中也會有那麼一瞬間，是感到突然被拋入世間，回顧茫然不知所措，記不清自己究竟從哪兒來又對那個地方莫名懷念的瞬間。“這不是我該待的地方，但我並不知道我該去哪裏。”再想得危險一點，也許我們降生之時便被抹去了所有關於故鄉的記憶，而我們一生中所有的痛苦、掙扎、求不得，都是對那個真正故鄉無法抑制的鄉愁。那屬於每一個人的金色故鄉，是死亡嗎？是超越死亡的某種超驗的存在嗎？巨大的不確定性讓我們的追尋和鄉愁愈發深切。很喜歡《荒原狼》中的一句話，大意是，靈魂在這世上唯一的嚮導是鄉愁。理想、文學的故鄉閃爍着永恆、寧靜的光輝，塵世中的人們從出生起便一直向之前進，卻在知曉死亡祕密之前永遠無法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