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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秧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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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南莊稼人都害怕穀雨之後還會下冷子,無論莊稼人有多麼懼怕,蒼天毫無憐憫之心,只顧朝嫩嫩的秧苗兒實施粗魯冷酷的暴行,使得秧苗無疾夭亡,導致芒種時節很多人家都缺秧苗兒,於是就有人偷秧苗兒。

偷秧散文

我家秧地在大塘最南角,離灣最遠。那一夜,我們灣有好幾家拔好的秧頭都被人偷了。我拔好的兩百多個秧頭準備栽五斗田,也被人家偷了,心疼不得了。父親黑拉着臉,擰着眉頭,長吁短嘆。我想着五斗田是我家最好的一塊秧田,年年頭一卯秧苗兒都是栽進五斗田,好像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他把五斗田操好,就等我把秧苗兒拔起來,我好不容易拔起來的秧苗兒又被人家偷跑了。因此,我嚇得不敢出大氣。平時菜園子丟個黃瓜茄子都有女人惡狠狠地噘,秧苗兒丟了卻沒人噘,我覺着很奇怪!

晚黑,嚴重缺乏秧苗的人家都聚集六奶大門口商議着一起到人家那灣去偷秧。有人道:“不去偷咋搞呢?到秋下就算不吃不喝,公糧、提成、雜稅交不上算不了事,何況一大家子七八口人還要吃要喝呢……”他們有的挑着箢子,有的挑着大花框,說走都走了。

六奶道:“三兒,你挑着箢子跟他們一路去偷吧。今晚黑,你能把人家偷跑的兩百多個秧頭偷回來,到秋的就是十挑稻子,你一家人,一天三頓吃乾飯,也夠吃兩個月。”月光下的樹蔭裏,我瞧不清六奶說話的表情,聽着我灣和鄰灣猛烈的狗叫聲,便道:“不去,害怕惡狗咬我腿,瞌睡不得了。”父親蹲在六奶過道門外的牆跟兒邊,雙手捧着頭一言不發,他始終都在哀聲嘆氣。蠻六爺道:“嘆氣解決不了問題,你不偷人家人家來偷你,秋後沒收成,人家吃稠的,你得喝稀的,怪不得誰……”

後半夜,我灣的狗越叫越猛烈。父親害怕還會有人趁晚黑來偷秧,他在秧田埂上坐着守到天亮。

栽秧時,父親一遍遍囑咐道:“三兒,秧苗兒要仔細着栽,只要栽田裏,轉衣分櫱時多少都能發兩棵,啥辦法呢?”我只有遵命,把紫杆竹當兩根栽。

我們從早栽到晌午,烈日炙烤,田水蒸騰。我又餓又渴,可想回家吃晌飯,父親害怕人家會來把沒栽完的秧頭偷走,非要堅持把田裏的秧頭栽完才能回家。父親一邊栽秧,一邊講鋤禾,和望梅止渴的故事。望梅止渴的故事還真有讓人口舌生津的作用,同時也讓我飢餓難耐。父親瞧着我鼻血流的止不住了,把我拉到高大塘背陰處的深水溝邊,叫我蹲着,把頭仰起來。他扯下時常掛在脖頸兒上黏糊糊的破手巾不停地蘸着水來輕輕地拍我腦門,這方法止鼻血確實很管用。

夜晚,父親擔心人家來秧地偷秧苗兒,他道:“頭朝上守它一夜,不與趁着大月亮頭趕忙把它分栽到田地裏,也好放心些。”我們一直栽到雞叫月亮落。回到家,才發現水缸水不多,我兩腿滿是污泥沒水洗,坐在廊檐上靠着牆頭子睡着了。父親把鹹乾飯炒好,叫我吃飯。我感覺腿上癢疼癢疼的,閉着眼晴用手猛撓,劈開的手指甲掛着軟乎乎的東西,嚇得睜開眼晴瞧,是吸在小腿上的馬鱉子,慢慢地越扯越長,扯出來扔地上,馬鱉子很快縮成一團兒。

蹲在樹上的雞望着鴿子蛋大的馬鱉子,紛紛飛撲下來,嚇得咯咯地叫着,圍繞着它轉圈兒。老公鴨不僅長的帥氣,還比老公雞有見識,它展開翅膀撲過去,張口把馬鱉子吃了,噎得直伸脖頸兒。老公雞惱了,它展開翅膀,跳着腳狠啄老公鴨的脖頸兒。我腿血淌得按上菸葉子和坷垃溜兒灰都止不住,父親急得撩起老頭衫撕扯成布條來勒緊我腿。那一時,我恨透了父親,心想:“如果有來生,您也別想當我大,我可不想當您妞兒。”

到最後一大塊麥茬子田,秧地沒秧苗兒 了。父親還是起大早把麥茬子田和秧地都操平整,涼那兒,等鄰灣的秧都栽完了,去秧田埂兒上轉轉,找找有沒有剩餘的秧苗兒,撿回來一樣能栽。缺秧的人多,找秧的人也多。父親大早起就出去轉悠,只找兩個死不苶苶的秧頭回來。我從早轉悠到上午,在四方塘撿了二十多個被牛吃過的秧頭,還有我從人家秧田偷的秧苗兒。

我爺爺瞅瞅鮮活的秧苗兒,又瞅瞅我,長嘆一口氣。我望着爺爺嚴肅而又愁苦的神情,以爲他瞧出那是偷來的秧苗兒,會用破鞋底子打我,心砰砰直跳,沒想到爺爺欲言又止,繼而又瞅瞅那些被牛吃過的秧頭,遞給我一個鍋巴渣兒捏成的飯糰,道:“那些秧都栽恁稀咋搞呢?眼睜睜地等着減產,還不曉得往後的天氣咋樣?這秧沒頭,有根就好,趕緊送田裏栽上,不能再耽擱了,五月栽黃秧,一天栽三樣。把這些栽上了,趕緊再出去找。要不然,等着秋後交公糧,交提成,一些任務完不成,上頭又該着人來你屋裏搶收糧食,都收走了,你又眼巴巴地瞧着人家吃乾飯,你連稀飯都喝不成……”?

望着人家秧田都是綠的,我家那塊麥茬兒田開始長雜草,心裏可不得勁兒。父親很焦急,他每天都會嘟囔道:“人家不知情,會說咱好吃懶做把恁好的田地荒廢了,不成事……”父親每天都讓我上田畈找秧苗兒,我挑着箢子跑人家那灣秧田埂兒上找三天,也沒找到一個秧頭。父親上黃小灣找訓誠爺,請他勻給我們幾十個秧頭,栽稀稀的,也沒能把田栽滿。聽着父親的嘆息聲,我起了偷秧的念頭。

雨後初晴的夜晚,月色清明。我打赤板子,挑着箢子,帶着大黃狗走到老北畈,把人家那灣已經轉衣分櫱的秧拔了滿滿兩箢子。回來的路上,大黃狗在前頭跑沒影了。我不敢大聲喚它,恐怕被人聽着了,也可害怕驚擾那些傳說的鬼東西,偷讓我膽怯極了。

經過自家屋瞎眼老太奶的墳坡時,突然想起她生前和老太爺曾經都講過:“有星星月亮的夜晚,那些沒名的精靈,和從老墳裏爬出來的鬼魂好在漫田畈遊蕩,精靈敢進灣裏來,鬼魂只有在過年的時候纔敢和怪獸一路進灣裏來。凡是人死了都會變成鬼魂,鬼魂有大鬼魂,還有小鬼魂,大鬼魂跟大人樣,懂事穩重,不輕易害人,小鬼魂跟小孩兒樣,調皮搗蛋,最好禍害人,不過,小鬼魂禍害人也分善惡。晚黑,人在田畈走,沒準在哪個田埂兒和路口就會碰着鬼魂。有成羣的鬼魂,還有單個的鬼魂,人眼睛睜得再大都瞧不着鬼魂,鬼魂瞧着人會主動閃到一邊。好禍害人的小鬼魂都曉得碰到好人閃開,碰到搞壞事的壞人,它會唧哇大叫一聲,把壞人嚇得摔跟斗,有的`嚇得半死不活,有的當時就嚇死了,有的嚇膀了。喝醉酒的人路過老墳地,小鬼魂能迷着醉酒的人在老墳地裏轉,逗着玩兒一整夜,天亮把他送回家。要是遇到惡人,小鬼魂會逗着他跑一整夜,直到把他累死。”二老太奶生前的這些話令我總想:“二老太奶的鬼魂會不會從那大老墳坡跑出來?她瞧着我偷人家已經分櫱的秧,會不會放過我?會不會有小鬼魂在前頭的秧田埂兒上,或路口等着我?”越想越害怕,嚇得我頭髮和汗毛都豎起來了,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即狹窄彎曲又泥濘的秧田埂兒上,不是大水咕嚕溝,就是淌水的小田壑子,我除了害怕鬼魂,還擔心掉進大水咕嚕溝,越怕越想跑,在泥濘的秧田埂兒上挑擔子走路,每走一步腳趾頭必須緊摳地上,才能邁下一步,不然會打跐摔倒,越想跑越跑不了。將才走到小藕塘埂上,一隻白色叼魚郎從藕塘當中猛地竄出來,撲棱着翅膀叫喚一聲,飛進不遠處的秧田裏,周邊所有騷亂的聲音都停止了,就連叫得最歡的黃鱔和青蛙也不叫喚了,唯有咕嚕溝的流水不停地嘩嘩啦啦,田埂上可多大蛤蟆都慌着朝秧田跳。

我懷疑大蛤蟆都是傳說神祕之物的化身,在心裏禱求道:“老太奶,別叫小鬼魂嚇我,我只偷這一回,以後再也不偷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一直跑到後園,大黃狗從濃墨似的洋槐樹影裏竄出來哼哼唧唧纏繞着我,挑子自然落地,癱坐在地上喘大氣,才發現腳上黏糊糊熱乎乎的,仔細瞅是腳搞冒血了,啥時候搞冒血的不曉得,懷疑是老太奶和小鬼魂給我的懲罰。

人生將要過半百了,鄰居珍姑姑瞧着我,還會笑道:“三兒,你現在還信迷信唄?”我想着小時候,解手不敢蹲那大茅缸,就在路上解手,奶奶們瞧着了,就會黑拉着臉說解大手不信在明路(常有人走的路)上,每條明路上都有路神,路神瞧着你在明路上解手,會叫你眼皮上長絕厭(生毒瘡),來懲罰你,爬那小樹蒲籠裏屙。還有那天晚黑,我偷秧的情景,便道:“老輩們灌輸我滿嘴土坷垃,磕着我的牙,佔據我的心。你呢?”珍姑姑哈哈笑道:“媽耶!我跟你一樣,明明曉得那是老封建迷信徒,還是半信半疑,一點兒坑人的事都不敢搞哇……"

我從沒瞧着鬼神,卻一直把老輩們口脣傳說的那些供奉在心裏,它適時地顯現出來束縛我不敢再有不良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