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廠舊事散文隨筆
一九九零年我畢業分配進某軍工企業，進入該企業就面臨了企業改制，成功轉型後的企業，在廠長的英明領導下，乘風破浪，成功從軍工企業過渡到民用企業，我在廠裏工作的那八年，耳濡目染的管理方法和人文情懷，像春雨一樣滋潤着我後來的職業生涯。
我後來自己獨立做省級市場帶團隊，有了良好的榜樣和溫暖的心理儲備。在面對市場上其他廠家營銷人員的爾虞我詐，挖坑設陷阱的時候，因爲有國企這些人給我的溫暖墊底，他們的記憶溫潤我，給我動力和魄力，讓我趟平道路果敢前行。
這一段記憶是我人生的春天，我終生銘記，足以溫潤我一生的職業路途。
一、我的“洋相”
一九九零年夏天在舅舅的安排下，我大學畢業直接跨區域分配進省城某廠，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那個暑假咸陽下了一場暴雨，三十分鐘樂育路積水就齊至腰深，街道上有小孩划着筏子玩，我站在舅舅家的陽臺上，看着樓下行人小心探路前行，轎車被積水熄火趴在路上，水裏飄着各種各樣易浮的物品，五顏六色的，讓人瞬間感嘆北方城市的下水工程如此不堪。
黃昏時分，雨停水消了。舅舅下班回家安排他司機第二天送我去報到，我堅持我自己去，不想讓人送，舅舅說：“沒事，都安排好了，明天把行李一次都帶上了，省的你來回跑。”
我報到的那天，天氣晴朗，雨後的潮氣上涌，衣服汗津津的貼在身上。那時候還沒有普及空調，我記得我去廠勞人科的時候，穿着那條蘋果綠的連衣裙，走過一樓，二樓辦公室，沒有一個人穿裙子，勞人科科長是個姓金的阿姨，有五十多歲。她對我萌生出一些喜愛，源於是她在漢中的軍工企業呆了十八年，受到漢中人的厚待，她對漢中人抱有莫名的好感。在我後來的提前轉正問題上，她讓一些老同志看出了她對我格外的關照，我當時是懵懂的。
記得我進廠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她填寫表格，把廠裏每個員工的檔案翻出來，填寫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日和家庭住址，然後統一辦理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這個事聽起來簡單，做起來需要細心和專心，還枯燥乏味。我陪着她整理了將近十天。
我習慣性換着各色裙子在辦公樓裏“招搖過市”上班、下班，之所以這樣說，是我在第十天下班才從一個女同事嘴裏知道，廠裏爲了統一管理，其實是爲了不讓車間女職工有怨言，辦公樓裏的女同志夏天着裝和車間同步管理，一概不讓穿裙子。我在這個規定之下，居然穿了十天裙子，期間也沒有人提醒我不能穿裙子。可以想象作爲一個剛進單位的青年職工，我是有多麼“不着調”。第二天穿了褲裝去上班，我一進辦公室，就趕緊問金老師：“呀，金老師，我都不知道辦公樓女同志不讓穿裙子。我剛來就違規，影響多不好。”
金老師說：“那個規定本來就不合理。是車間女職工不平衡。你想穿就穿吧，廠長早都看見你穿了，如果廠長有看法，會立即提醒我，他曾經抱怨過那規定把辦公樓弄得一點色彩都沒有，外單位來人，看着也太無趣了。估計你們一來，這規定就會改變了。”我聽得咋舌，那一年夏天，裙子再沒敢上身。
第二年春天那個關於辦公室女同志不允許穿裙子的規定就廢除了
二、廠長
廠長是河北人，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理科生，姓Z，具體哪年畢業具體年齡不詳。我進廠的時候，他已是四、五十歲的樣子。正趕上計劃經濟改市場經濟，啓動市場的時期。我記得那年廠長任用了Y做銷售部經理，並改變了以前的管理模式，銷售部獨立覈算，按照公司管理機制提高銷售人員積極性，廠裏對銷售部實行銷售額提成費用包乾制，不干涉銷售部的費用去向，銷售部的費用明細也不再上報廠裏財務部。銷售人員由Y經理自行在分配進廠裏的大專院校畢業生中選拔，銷售部也變成了銷售公司。
Y經理首創了廠裏內部招聘辦法，筆試、面試、擇優錄取。我此文不是說Y經理，之前酒一文已經講過Y經理了。此文我重點說Z廠長，他任用富有營銷知識和魄力的Y做銷售公司經理；任用精明能幹，富有財務管理能力的K做財務部經理；任用精於生產各個環節的技術和工藝要求的B做生產副廠長；Z廠長把三大管理支柱搭建得槓槓硬，這三個人配合默契，精誠團結，優勢互補，資源共享，營業額年年攀升。研究所還取得了幾個星火科技進步獎，研發了一個專利產品。
看起來他老神在在地悠閒，在廠裏開個會講個話，去市裏和領導們溝通溝通聯誼聯誼，那些年廠子幹得好，市裏領導經常褒獎Z廠長！
那年廠裏又精簡機構，轉換觀念。廠裏安排一部分平時工作混打羊皮鼓的人下崗，廠裏一時熱鬧非凡，誰也不認爲自己應該下崗。那些平時上班打牌，織毛衣，提前回家買菜做飯的員工，被下崗以後，上躥下跳地到處找人，給廠裏領導施壓。
熱鬧了一陣之後，廠長想出一個既讓平時偷奸耍滑的人下崗，又讓他們心服口服的辦法，問卷羣衆誰該下崗？最後那些平時溜號、上班躲清閒、偷着打牌、不好好工作混打羊皮鼓的“老油子”，首批都被下崗了。接着下崗閒置崗位，人浮於事的機構精簡；最後下崗那些知識陳舊，拒絕接受新知識，新理念，嚴重阻礙企業發展的員工；
第一批人員下崗順利完成後，第二批，第三批就容易多了。經常聽到下崗職工的一句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們紛紛找到新的崗位後，經常聽到類似的話：“唉，過去在國企，抱着等、靠、要的思想，混！現在才知道勤奮工作，主人翁精神！”
我過五關斬六將進入銷售公司後，上班初期的一天，Z廠長忽然駕臨銷售公司，給新銷售員工鼓氣，他講完以後，忽然點名對我說：“小蘇，你丈夫在部隊，你出差家裏就沒人了。要注意門窗安全。”
我當即回答：“沒事，小偷都偷富人，不會看上我這小家小業的窮人。”大家都笑了。
廠長笑着又說：“到銷售公司，很快就不窮了。”大家又笑了，過後，我激動了好些天。
某次我和舅舅一家在飯店吃飯，恰好遇到了也來吃飯的廠長一家子。我把舅舅和廠長做了介紹後，揹着相機的廠長很高興地攛掇他女兒和我合個影，我倆互相摟着照了張相。過了一段時間的中午，我出外辦事回來，剛進辦公室，銷售公司過去的老同志就拿出一張照片給我，邊調侃我說：“小蘇，看不出來，水深很。和廠長關係都這麼近？廠長看得起你很嘛，他從不讓千金和廠里人來往的……”我當時就鬱悶了。那麼睿智的廠長，幹嘛要把照片交給別人？讓老員工嫉恨我？我還和Y經理私下叨叨，Y經理笑了笑說：“你呀，怎麼不懂廠長的心思？我和他都看好你，支持你好好幹，他要保你一路順利的！那是給你趟平道路，免得那些老員工習慣性地給你使壞。”
廠長規定職工不能在上班時間打牌玩樂。那個時候客戶來的時間多數在下午三點之前，有事就大家一起忙。偶爾客戶下班以後來，銷售公司新員工下班照樣接待，或者趕回單位接待，給客戶備貨、裝車，廠裏領導非常欣賞銷售公司員工把事當事乾的精神。
下午三點後沒有事，幾個年輕男員工就在銷售辦公室的裏邊套間打牌，廠長高興地準備來說個事，聽見套間的打牌聲音，他懂得如何管理銷售公司，但爲了自己作爲廠長不食言，他就悄悄退出銷售公司。過後學給玩的男員工聽，他們深感慚愧，銷售公司集體更加佩服廠長了。
三、啞巴
我說的啞巴，是我國營單位的一名同事。我九零年進廠的時候，啞巴就在單位了，他從哪裏來的，怎麼來的，我周圍沒有人知道。從他冬天醃一缸東北式酸菜來看，十有八九是瀋陽總廠“支援三線”帶來的子弟。他負責打掃廠子大門口至四車間這段大路的衛生。幾乎進廠上班和去車間辦事的人，都要經過這一段路，這一段是最難保持衛生清潔的。
啞巴當時大概四十歲左右，大大的眼睛很有神，透着聰明和明理，中等個頭，經常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除了呀呀說不出話，但比劃起來，人還是能懂他的意思。啞巴非常聰明，責任感很強，自尊自愛，個性要強，啞巴的人緣還很好。
記得那時候我們剛進單位，年輕的同事調皮，在去到實習車間的路上，隨手在路上扔東西，啞巴立即趕上來，碰碰他的胳膊，比劃着他亂扔東西不對。調皮的同事故意再扔一個，啞巴氣得邊嗚哩哇啦地說話邊手舞足蹈地比劃，我盯着他的嘴巴，看着她嘴皮子上下翻飛，除了個別字能發出來，其他都是“嗯呀，呀……”的語氣詞，我看着他那麼激動，總覺得下一刻他忽然就會說話了，書上經常講啞巴一着急就忽然會說話了。事實上，啞巴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最後，那青年同事笑着回去撿拾了自己扔的兩個垃圾，啞巴就一臉欣慰地笑。
聽說有一次，一個外單位的卡車進來辦事，司機耍二，把啞巴負責路段的路邊花壇壓壞了一段，看着啞巴着急的比劃，司機欺負啞巴不會說話，故意把車倒回去又壓了一次，被侮辱了尊嚴的啞巴，一氣之下雙手抓住車廂板，吊在車廂上，隨卡車到廠門口，啞巴立即跳下，去給門衛保安比劃，門衛立即明白該車不能放行，沒開門。門衛立即用對講機通知保安經理，保安經理趕到，看着啞巴又氣又急地比劃，似懂非懂，就隨啞巴去看，啞巴把保安經理帶到毀壞花壇邊，邊比劃着讓他理解了司機的故意，碾壓了兩次，性質惡劣，保安經理毫不留情地叫來司機看現場，司機只能認賠，纔算了事。保安經理過後學給別人聽：“你說啞巴靈不靈？司機賠了錢，他還對我豎拇指。我趕緊給他豎拇指！他就憨憨地笑了。”
有一次啞巴在他的路段看到一個青工在二門裏的牆邊，把摩托車停下來往後座的工具箱上搭衣服，啞巴就好奇地跟過去看他的工具箱，那個青工一緊張，兩害相權取其輕，就拿掛鎖把啞巴狠打了一下，試圖騎車衝出大門，啞巴捂着頭還猛追那青工的摩托，恰逢一道門的大門處於關閉狀態，啞巴邊快跑，邊呀呀地比劃，一道門的保安就不開門了。啞巴跑上來，指着他的.工具箱呀呀比劃着，保安例行檢查，一掀開衣服，就看到工具箱關不上，用橡皮皮帶攀着，開口露着廠裏的鋁活塞，保安立馬彙報了廠裏。那個青工負責給啞巴看病，寫檢查，他寫偷鋁活塞（廢品）就是準備給家裏澆鑄一個加厚平底鍋，廠裏罰沒了他半年獎金。在車間大會上讀檢查，人們才驚覺，啞巴還是廠裏的一個“暗樁”啊！不知道打消了多少人心存偷盜鋁活塞廢品出去澆鑄平底鍋的想法。
還有一次，啞巴觀察到接近成品庫附近的牆上有人滑下來的新痕跡，然後悄悄拉着保安經理去看，保安經理臨時決定悄悄加派值夜班的人次，他自己和另外兩個人專門負責夜裏十二點到四點這一段時間的蹲守，結果那晚兩點真的的抓住了一個劣跡斑斑的廠子弟和兩個社會青年，他們到廠裏偷盜五車間的銅線，那次那個子弟被當場人贓俱獲，大快人心。以前廠裏查到這個子弟曾在廢品收購站賣過廠裏的銅線，但他爸非常兇，千方百計地狡辯，這種銅線廠裏也是買來用的，確實不能證明這個子弟的銅線來源於廠裏，廠裏只能不了了之。那晚抓住，保安部就直接報了警，那孩子後來直接被判刑了。他爸一下老了一截子，也不再那麼囂張護犢子了，廠裏再無夜晚失盜的事件發生。那次事件之後，啞巴都成了廠裏的功臣。一下就變成了敬業愛廠的模範，很多人更喜歡和佩服啞巴了。
啞巴的媳婦也是一個啞巴，廠裏就他夫婦兩個啞巴，一般人們只說男啞巴，女啞巴來區分他倆，沒人叫他們名字，我也一直不知道他們夫妻的名字。那時候太忙了，忙着接待絡繹不絕的客戶，給廠裏提高銷售額，整天風風火火的，無暇顧及其他的。
聽說女啞巴比較生分，她負責把二車間鉗工工序結束的活送到下一工序，拿着工序單完成交接。下一工序組按照工序單清點數目。就這麼個簡單的工作，女啞巴經常對別人有微詞，鬧出一些不和諧。男啞巴就會出面和當事人講和，當事人看着通情達理的男啞巴，經常就得過且過了。誰也不能和啞巴計較不是？況且還有男啞巴這個老好人的情面。
大概九四年那年，聽說啞巴的兒子考上了知名大學，那一年的那一波子弟調皮搗蛋的多，只有兩個孩子考上了大學，啞巴家孩子考得最好。大家對啞巴無形之中就多了幾分敬佩。
頭幾年職工家用的液化氣，是廠裏從長慶石油拉回來的。每月收集職工的空的液化氣瓶，每家至少有兩個液化氣瓶，然後要發幾輛大卡車到長慶拉氣。
後來市裏有了加氣站，廠裏就不管職工灌氣的事情，啞巴發揮了他的勤勞，又人緣好的優勢，廠裏給他買了他一輛三輪車，支持啞巴幫助職工灌氣，一罐運費三塊，大家都跟很樂意。
找啞巴灌氣程序很簡單，你只需把氣罐放在門口，然後找着啞巴告訴他，你要灌氣多少公斤就可以了，氣價隨行就市，回來統一結算。還可以委託啞巴把瓶子裏的渣子倒掉，他都會辦理。
有一次我中午把液化氣瓶放在門外，就去廠區找啞巴，告訴他我要灌氣，瓶子在門外，他聽完伸出手指，做了一個OK的造型。我就去銷售公司上班了。晚上下班前就下雨了，我回家看看門口，液化氣還沒有回來，剛開了門，就聽見樓梯上傳來搬動液化氣瓶子的聲音，我趕緊出來看，就看到啞巴溼淋淋的上來了。他把液化氣瓶放進廚房，給我擰上螺絲接口的時間，我快速到房間給他拿了一條新毛巾來。他給我比劃他路上遇到大雨，在一個樓底下躲雨了，回來晚了。他連連擺手拒絕接我遞給他的毛巾，用袖子快快地擦臉，擦頭。我灌了十二公斤氣，氣價6.5元一公斤，氣錢、運費錢合理81元，我給了他一百元，示意他別找了，掀他趕緊回家。他一下就嚴肅地看着我，硬是翻了上上下下的衣褲兜，找到十五塊錢，給我放在四樓的樓梯扶手面上，匆匆走了。
我看着他下樓的背影，那一刻忽然非常佩服啞巴，難怪他教育出那麼優秀的兒子！多次讓他灌氣，從沒有鬧過不愉快。後來聽說啞巴兒子大學畢業了，不讓他爸再受累灌氣了，一聽就是養了一個好兒子。
又換成了老王灌氣，一個不啞巴的人。不時聽家屬院說老王灌氣缺斤少兩。我沒有精力複覈這些事，不知道真僞。但老王牢騷話多，我是很煩的。
啞巴是很平凡的一個殘疾人，但這個啞巴顛覆了我通常意義上對殘疾人的認識，同情的弱勢、可憐的概念。他甚至“書寫”了一個大寫的“人”字，立得端端正正的。時隔多年，很多交往不多的同事我都不太記得了，但我記得啞巴，慚愧的是，我現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記得他那嚴肅的樣子和聰明的眼睛。
我記得啞巴給職工拉液化氣掙運費期間，下午經常要提前離崗的，那麼睿智的廠長能不知道嗎？那麼幾年，硬是讓啞巴掙着工資，同時掙着運費，供兒子大學畢了業。
我想，已經垂垂暮年的廠長，如果現在回想起他當年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是會適意一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