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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卷十九 修務訓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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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無爲者,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引之不來,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吾以爲不然。嘗試問之矣:"若夫神農、堯、舜、禹、湯,可謂聖人乎?"有論者必不能廢。以五聖觀之,則莫得無爲,明矣。古者,民茹草飲水,採樹木之實,食蠃蠬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穀,相土地宜,燥溼肥墝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闢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堯立孝慈仁愛,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東至黑齒,北撫幽都,南道交趾。放讙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流共工於幽州,殛鯀於羽山。舜作室,築牆茨屋,闢地樹谷,令民皆知去巖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蒼梧。禹沐浴霪雨,櫛扶風,決江疏河,鑿龍門,闢伊闕,修彭蠡之防,乘四載,隨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國。湯夙興夜寐,以致聰明,輕賦薄斂,以寬民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窮,弔死問疾,以養孤孀。百姓親附,政令流行,乃整兵鳴條,困夏南巢,譙以其過,放之歷山。此五聖者,天下之盛主,勞形盡慮,爲民興利除害而不懈。奉一爵酒不知於色,挈一石之尊則白汗交流,又況贏天下之憂,而海內事者乎?其重於尊亦遠也!且夫聖人者,不恥身之賤,而愧道之不行;不憂命之短,而憂百姓之窮。是故禹之爲水,以身解於陽盱之河。湯旱,以身禱於桑山之林。聖人憂民,如此其明也,而稱以"無爲",豈不悖哉!

《淮南子》卷十九 修務訓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養其欲也;聖人踐位者,非以逸樂其身也。爲天下強掩弱,衆暴寡,詐欺愚,勇侵怯,懷知而不以相教,積財而不以相分,故立天子以齊一之。爲一人聰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內,故立三公九卿以輔翼之。絕國殊俗、僻遠幽間之處,不能被德承澤,故立諸侯以教誨之。是以地無不任,時無不應,官無隱事,國無遺利。所以衣寒食飢,養老弱而息勞倦也。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觀之,則伊尹負鼎而幹湯,呂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轉鬻,管仲束縛,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是以聖人不高山,不廣河,蒙恥辱以幹世主,非以貪祿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萬民之害。蓋聞傳書曰:"神農憔悴,堯瘦癯,舜黴黑,禹胼胝。"由此觀之,則聖人之憂勞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四胑不動,思慮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聞也。

夫地勢,水東流,人必事焉,然後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穀得遂長。聽其自流,待其自生,則鯀、禹之功不立,而後稷之智不用。若吾所謂無爲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慾不得枉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權自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謂其感而不應,攻而不動者。若夫以火熯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謂之有爲。若夫水之用舟,沙之用鳩,泥之用輴,山之用虆,夏瀆而冬陂,因高爲田,因下爲池,此非吾所謂爲之。聖人之從事也,殊體而合於理,其所由異路而同歸,其存危定傾若一,志不忘於欲利人也。何以明之?昔者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魯趨而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於郢,見楚王。曰:"臣聞大王舉兵將攻宋,計必得宋而後攻之乎?亡其苦衆勞民,頓兵挫銳,負天下以不義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猶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爲不義,曷爲攻之!"墨子曰:"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宋。"王曰:"公輸,天下之巧士,作雲梯之械,設以攻宋,曷爲弗取!"墨子曰:"令公輸設攻,臣請守之。"於是公輸般設攻宋之械,墨子設守宋之備,九攻而墨子九卻之,弗能入。於是乃偃兵,輟不攻宋。段幹木辭祿而處家,魏文侯過其閭而軾之。其僕曰:"君何爲軾?"文侯曰:"段幹木在,是以軾。"其僕曰:"段幹木布衣之士,君軾其閭,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幹木不趨勢利,懷君子之道,隱處窮巷,聲施千里,寡人敢勿軾乎!段幹木光於德,寡人光於勢;段幹木富於義,寡人富於財。勢不若德尊,財不若義高。幹木雖以己易寡人不爲。吾日悠悠慚於影,子何以輕之哉!"其後秦將起兵伐魏,司馬庾諫曰:"段幹木賢者,其君禮之,天下莫不知,諸侯莫不聞,舉兵伐之,無乃妨於義乎!"於是秦乃偃兵,輟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趨千里,以存楚、宋;段幹木闔門不出,以安秦、魏。夫行與止也,其勢相反,而皆可以存國,此所謂異路而同歸者也。今夫救火者,汲水而趨之,或以甕瓴,或以盆盂,其方員銳橢不同,盛水各異,其於滅火鈞也。故秦、楚、燕、魏之謌也,異轉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也,殊聲而皆悲;一也。夫謌者,樂之徵也;哭者,悲之效也。憤於中則應於外,故在所以感。夫聖人之心,日夜不忘於欲利人,其澤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廢衰,而非學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魚之躍,若鵲之駁,此自然者,不可損益。"吾以爲不然。夫魚者躍,鵲者駁也,猶人馬之爲人馬,筋骨形體,所受於天,不可變。以此論之,則不類矣。夫馬之爲草駒之時,跳躍揚蹄,翹尾而走,人不能制,齧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顱陷匈;及至圉人擾之,良御教之,掩以衡扼,連以轡銜,則雖歷險超塹弗敢辭。故其形之爲馬,馬不可化;其可駕御,教之所爲也。馬,聾蟲也,而可以通氣志,猶待教而成,又況人乎!且夫身正性善,發憤而成仁,帽憑而爲義,性命可說,不待學問而合於道者,堯、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嚴父弗能正,賢師不能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頰皓齒,形誇骨佳,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說者,西施、陽文也;啳〈月癸〉哆噅,籧蒢戚施,雖粉白黛黑弗能爲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堯、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惡不若嫫母,此教訓之所諭也,而芳澤之所施。且子有弒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愛父者衆也。儒有邪辟者,而先王之道不廢,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爲學者之有過而非學者,則是以一飽之故,絕谷不食,以一蹪之難,輟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馬,不待策錣而行,駑馬雖兩錣之不能進,爲此不用策錣而御,則愚矣。夫怯夫操利劍,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卷一搗,則摺肋傷幹,爲此棄干將、鏌邪而以手戰,則悖矣。所謂言者,齊於衆而同於俗。今不稱九天之頂,則言黃泉之底,是兩末之端議,何可以公論乎!夫橘柚冬生,而人曰冬死,死者衆;薺麥夏死,人曰夏生,生者衆。江、河之回曲,亦時有南北者,而人謂江、河東流;攝提鎮星日月東行,而人謂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氐爲本。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謂之駤;越人有重遲者,而人謂之訬;以多者名之。若夫堯眉八彩,九竅通洞,而公正無私,一言而萬民齊;舜二瞳子,是謂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參漏,是謂大通,興利除害,疏河決江;文王四乳,是謂大仁,天下所歸,百姓所親;皋陶馬喙,是謂至信,決獄明白,察於人情;禹生於石;契生於卵;史皇產而能書;羿左臂修而善射。若此九賢者,千歲而一出,猶繼踵而生。今無五聖之天奉,四俊之才難,欲棄學而循性,是謂猶釋船欲蹍水也。

夫純鉤、魚腸之始下型,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入,及加之以砥礪,摩其鋒鍔,則水斷龍舟,陸剸犀甲。明鏡之始下型,矇然未見形容,及其粉以玄錫,摩以白旃,鬢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學,亦人之砥錫也,而謂學無益者,所以論之過。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賢者之所不足,不若衆人之有餘。何以知其然?夫宋畫吳冶,刻刑鏤法,亂修曲出,其爲微妙,堯、舜之聖不能及。蔡之幼女,衛之稚質,梱纂組,雜奇彩,抑墨質,揚赤文,禹、湯之智不能逮。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包於六合之內,託於宇宙之間,陰陽之所生,血氣之精,含牙戴角,前爪後距,奮翼攫肆,蚑行蟯動之蟲,喜而合,怒而鬥,見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雖所好惡,其與人無以異。然其爪牙雖利,筋骨雖強,不免制於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勢,無稟受於外,故力竭功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