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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全集》卷十四(1)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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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心錄之六 續編二

《王守仁全集》卷十四(1)

  與滁陽諸生書並問答語

諸生之在滁者,吾心未嘗一日而忘之。然而闊焉無一字之往,非簡也,不欲以世俗無益之談徒往復爲也。有志者,雖吾無一字,固朝夕如面也。其無志者,蓋對面千里,況千里之外盈尺之牘乎!孟生歸,聊寓此於有志者,然不盡列名,且爲無志者諱,其因是而尚能興起也。

或患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陽明子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靜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

德洪曰:“滁陽爲師講學首地,四方弟子,從遊日衆。嘉靖癸丑秋,太僕少卿呂子懷復聚徒於師祠。洪往遊焉,見同門高年有能道師遺事者。當時師懲末俗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既後漸有流入空虛,爲脫落新奇之論。在金陵時,已心切憂焉。故居贛則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慾,致省察克治實功。而徵寧藩之後,專發致良知宗旨,則益明切簡易矣。茲見滁中子弟尚多能道靜坐中光景。洪與呂子相論致良知之學無間於動靜,則相慶以爲新得。是書孟源、伯生得之金陵。時聞滁士有身背斯學者,故書中多憤激之辭。後附問答語,豈亦因靜坐頑空而不修省察克治之功者發耶?

家書墨跡四首

四首墨跡,先師胤子正億得之書櫃中,裝制卷冊,手澤燦然,每篇乞洪跋其後。

  與克彰太叔

克彰號石川師之族叔祖也聽講就弟子列退坐私室,行家人禮別久缺奉狀,得詩見邇來進修之益,雖中間詞意未盡純瑩,而大致加於時人一等矣。願且玩心高明,涵泳義理,務在反身而誠,毋急於立論飾辭,將有外馳之病。所云“善念才生,惡念又在”者,亦足以見實嘗用力。但於此處須加猛省。胡爲而若此也?無乃習氣所纏耶?

自俗儒之說行,學者惟事口耳講習,不復知有反身克已之道。今欲反身克已,而猶狃於口耳講誦之事,固宜其有所牽縛而弗能進矣。夫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爲習氣所汩者,由於志之不立也。故凡學者爲習所移,氣所勝,則惟務痛懲其志。久則志亦漸立。志立而習氣漸消。學本於立志,志立而學問之功已過半矣。此守仁邇來所新得者,願毋輕擲。

若初往年亦常有意左、屈,當時不暇與之論,至今缺然。若初誠美質,得遂退休,與若初了夙心,當亦有日。見時爲致此意,務相砥勵以臻有成也。人行,遽不一一。

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爲習所勝、氣所汩者,志不立也。痛懲其志,使習氣消而本性復,學問之功也。噫!此吾師明訓昭昭告太叔者告吾人也,可深省也夫!德洪爲億弟書。

  與徐仲仁

仲仁即曰仁,師之妹婿也

北行倉率,不及細話。別後日聽捷音,繼得鄉錄,知秋戰未利。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僕之所望也。家君舍衆論而擇子,所以擇子者,實有在於衆論之外,子宜勉之!勿謂隱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謂聰明可恃而有怠志;養心莫善於義理,爲學莫要於精專;毋爲習俗所移,毋爲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爲迂闊也。

昔在張時敏先生時,令叔在學,聰明蓋一時,然而竟無所成者,蕩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污下,念慮之間,顧豈不易哉!斯誠往事之鑑,雖吾子質美而淳,萬無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意欲吾子來此讀書,恐未能遂離侍下,且未敢言此,俟後便再議。所不避其切切,爲吾子言者,幸加熟念,其親愛之情,自有不能已也。

海日翁爲女擇配,人謂曰仁聰明不逮於其叔,海日翁舍其叔而妻曰仁。既後,其叔果以蕩心自敗,曰仁卒成師門之大儒。噫!聰明不足恃,而學問之功不可誣也哉!德洪跋。

  上海日翁書

寓吉安男王守仁百拜書上父親大人膝下:

江省之變,昨遣來隆歸報,大略想已如此。時寧王尚留省城,未敢遠出,蓋慮男之搗其虛,躡其後也。男處所調兵亦稍稍聚集,忠義之風日以奮揚,觀天道人事,此賊不久斷成擒矣。昨彼遣人齎檄至,欲遂斬其使,奈齎檄人乃參政季斅,此人平日善士,又其勢亦出於不得已,姑免其死,械擊之。已發兵至豐城諸處分佈,相機而動。所慮京師遙遠,一時題奏無由即達。命將出師,緩不及事,爲可憂爾。男之慾歸已非一日,急急圖此已兩年,今竟陷身於難。人臣之義至此,豈復容苟逃幸脫!惟俟命師之至,然後敢申前懇。俟事勢稍定,然後敢決意馳歸爾。伏望大人陪萬保愛,諸弟必能勉盡孝養,旦暮切勿以不孝男爲念。天苟憫男一念血誠,得全首領,歸拜膝下,當必有日矣。因聞巡檢便,草此。臨書慌憒,不知所云。七月初二日。

右吾師逢寧濠之變,上父海日翁第二書也。自豐城聞變,與幕士定興兵之策,恐翁不知,爲賊所襲,即日遣家人間道趨越。至是發兵于吉安,復爲是報,慰翁心也。且自稱姓者,別疑也。嘗聞幕士龍光雲:“時師聞變,返風回舟。濠追兵將及,師欲易舟潛遁。顧夫人諸公子正憲在舟。夫人手提劍別師曰:‘公速去,毋爲妾母子憂。脫有急,吾恃此以自衛爾!’及退還吉安,將發兵,命積薪圍公署,戒守者曰:‘儻前報不利,即舉火爇公署。’時鄒謙之在中軍,聞之,亦取其夫人來吉城,同誓國難。人勸海日翁移家避仇。翁曰:‘吾兒以孤旅急君上之難,吾爲國舊臣,顧先去以爲民望耶!’遂與有司定守城之策,而自密爲之防。”噫!吾師於君臣、父子、夫婦之間,一家感遇若此,至今人傳忠義凜凜。是書正億得於故紙堆中,讀之愴然,如身值其時。晨夕展卷,如侍對親顏。嘉靖壬子,海夷寇黃嚴,全城煨燼。時正億遊北雍,內子黃哀惶奔亡,不攜他物,而獨抱木主圖像以行,是卷亦幸無恙。噫!豈正億平時孝感所積,抑吾師精誠感通,先時身離患難,而一墨之遺,神明有以護之耶?後世子孫受而讀之,其知所重也哉!德洪拜手跋。

  嶺南寄正憲男

初到江西,因聞姚公已在賓州進兵,恐我到彼,則三司及各領兵官未免出來迎接,反致阻撓其事,是以遲遲其行。意欲俟彼成功,然後往彼,公同與之一處。十一月初七,始過梅嶺,乃聞姚公在彼以兵少之故,尚未敢發哨,以是隻得晝夜兼程而行。今日已度三水,去梧州已不遠,再四五日可到矣。途中皆平安,只是咳嗽尚未全愈,然亦不爲大患。書到,可即告祖母汝諸叔知之,皆不必掛念。家中凡百皆只依我戒諭而行。魏廷豹、錢德洪、王汝中當不負所托,汝宜親近敬信,如就芝蘭可也。廿二叔忠信好學,攜汝讀書,必能切勵。汝不審近日亦有少進益否?聰兒邇來眠食如何?凡百隻宜謹聽魏廷豹指教,不可輕信奶婆之類,至囑至囑!一應租稅帳目,自宜上緊,須不俟我丁寧。我今國事在身,豈復能記念家事,汝輩自宜體悉勉勵,方是佳子弟爾。十一月望。

正億初名聰,師之命名也。嘉靖壬辰秋,依其舅氏黃久庵寓留都,值時相更名於朝,責洪爲文告師,請更今名。當時問眠食如何,今正億壯且立,男女森列矣。噫,吾何以不負師託乎!方今四方講會日殷,相與出求同志,研究師旨,以成師門未盡之志,庶乎可以慰遺靈於地下爾。是在二子!嘉靖丁已端陽日,門人錢德洪百拜跋於天真精舍之傳經樓。

  贛州書示四侄正思等

近聞爾曹學業有進,有司考校,獲居前列,吾聞之喜而不寐。此是家門好消息,繼吾書香者,在爾輩矣。勉之勉之!吾非徒望爾輩但取青紫榮身肥家,如世俗所尚,以誇市井小兒。爾輩須以仁禮存心,以孝弟爲本,以聖賢自期,務在光前裕後,斯可矣。吾惟幼而失學無行,無師友之助,迨今中年,未有所成。爾輩當鑑吾既往,及時勉力,毋又自貽他日之悔,如吾今日也。習俗移人,如油漬面,雖賢者不免,況爾曹初學小子能無溺乎?然惟痛懲深創,乃爲善變。昔人云:“脫去凡近,以遊高明。”此言良足以警,小子識之!吾嘗有《立志說》與爾十叔,爾輩可從鈔錄一通,置之幾間,時一省覽,亦足以發。方雖傳於庸醫,藥可療夫真病。爾曹勿謂爾伯父只尋常人爾,其言未必足法;又勿謂其言雖似有理,亦只是一場迂闊之談,非吾輩急務;苟如是,吾末如之何矣!讀書講學,此最吾所宿好,今雖干戈擾攘中,四方有來學者,吾未嘗拒之。所恨牢落塵網,未能脫身而歸。今幸盜賊稍平,以塞責求退,歸臥林間,攜爾尊朝夕切劘砥礪,吾何樂如之!偶便先示爾等,爾等勉焉,毋虛吾望。正德丁丑四月三十日。

  又與克彰太叔

日來德業想益進修,但當茲末俗,其於規切警勵,恐亦未免有羣雌孤雄之嘆,如何?印弟凡劣,極知有勞心力,聞其近來稍有轉移,亦有足喜。所貴乎師者,涵育薰陶,不言而喻,蓋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於此亦可以驗己德。因便布此,言不盡意。

正月廿六日得旨,令守仁與總兵各官解囚至留都。行及蕪湖,復得旨回江西撫定軍民。皆聖意有在,無他足慮也。家中凡百安心,不宜爲人搖惑,但當嚴緝家衆,掃除門庭,清靜儉樸以自守,謙虛卑下以待人,盡其在我而已,此外無庸慮也。正憲輩狂稚,望以此意曉諭之。近得書聞老父稍失調,心極憂苦。老年之人,只宜以宴樂戲遊爲事,一切家務皆當屏置,亦望時時以此開勸,家門之幸也。至祝至祝!事稍定,即當先報歸期。家中凡百,全仗訓飭照管,不一。

老父瘡疾,不能歸侍,日夜苦切,真所謂欲濟無樑,欲飛無翼。近來誠到,知漸平復,始得稍慰。早晚更望太叔寬解怡悅其心。聞此時尚居喪次,令人驚駭憂惶。衰年之人,妻孥子孫日夜侍奉承直,尚恐居處或有未寧,豈有復堪孤疾勞苦如此之理!就使悉遵先生禮制,則七十者亦惟衰麻在身,飲酒食肉處於內,宴飲從於遊可也。況今七十五歲之人,乃尚爾煢煢獨苦若此,妻孥子孫何以自安乎?若使祖母在冥冥之中知得如此哀毀,如此孤苦,將何如爲心?老年之人,獨不爲子孫愛念乎?況於禮制亦自過甚,使人不可以繼,在賢知者亦當俯就,切望懇懇勸解,必須入內安歇,使下人亦好早晚服事。時嘗遊嬉宴樂,快適性情,以調養天和。此便自爲子孫造無窮之福。此等言語,爲子者不敢直致,惟望太叔爲我委曲開譬,要在必從而後已,千萬千萬!至懇至懇!正憲讀書,一切舉業功名等事皆非所望,但惟教之以孝弟而已。來誠還,草草不盡。

祖母岑太夫人百歲考終時,海日翁壽七十有五矣,尤煢煢苫塊,哀毀逾制。師十二失恃,鞠於祖母。在贛屢乞終養弗遂,至是聞訃,已不勝痛割。又聞海日翁居喪之戚,將何以爲情?“欲濟無樑,欲飛無翼”,讀之令人失涕。師之學發明同體萬物之旨,使人自得其性,故於人義天常無不懇至,而居常處變,神化妙應,以成天下之務,可由此出。其道可以通諸萬世而無弊者,得其道之中也。錄此可以想見其概。德洪跋。

  寄正憲男手墨二卷

正憲字仲肅,師繼子也。嘉靖丁亥,師起徵思田,正億方二齡。託家政於魏子廷豹,使飭家衆以字胤子。託正憲於洪與汝中,使切劘學問以飭內外。延途所寄音問,當軍旅倥傯之時,猶字畫遒勁,訓戒明切。至今讀之,宛然若示嚴範。師沒後,越庚申,鄒子謙之、陳子惟浚來自懷玉,奠師墓於蘭亭,正憲攜卷請題其後。噫!今二子與正憲俱爲泉下人矣,而斯卷獨存。正憲年十四,襲師錦衣蔭,喜正億生,遂辭職出就科試。即其平生,鄒子所謂“授簡不忘”,“夫子於昭”之靈,實寵嘉之”,其無愧於斯言矣乎!

即日舟已過嚴灘,足瘡尚未愈,然亦漸輕減矣。家中事凡百與魏廷豹相計議而行。讀書敦行,是所至囑。內外之防,須嚴門禁。一應賓客來往,及諸童僕出入,悉依所留告示,不得少有更改。四官尤要戒飲博,專心理家事。保一謹實可託,不得聽人哄誘,有所改動。我至前途,更有書報也。

舟過臨江,五鼓與叔謙遇於途次,燈下草此報汝知之。沿途皆平安,咳嗽尚未已,然亦不大作。廣中事頗急,只得連夜速進,南贛亦不能久留矣。汝在家中,凡宜從戒論而行。讀書執禮,日進高明,乃吾之望。魏廷豹此時想在家,家衆悉宜遵廷豹教訓,汝宜躬率身先之。書至,汝即可報祖母諸叔。況我沿途平安,凡百想能體悉我意,鈴束下人謹守禮法,皆不俟吾喋喋也。廷豹、德洪、汝中及諸同志親友,皆可致此意。

近兩得汝書,知家中大小平安。且汝自言能守吾訓戒,不敢違越,果如所言,吾無憂矣。凡百家事及大小童僕,皆須聽魏廷豹斷決而行。近聞守度頗不遵信,致氐牾廷豹。未論其間是非曲直,只是氐牾廷豹,便已大不是矣。繼聞其遊蕩奢縱如故,想亦終難化導。試問他畢竟如何乃可,宜自思之。守悌叔書來,雲汝欲出應試。但汝本領未備,恐成虛願。汝近來學業所進吾不知,汝自量度而行,吾不阻汝,亦不強汝也。德洪、汝中及諸直諒高明,凡肯勉汝以德義,規汝以過失者,汝宜時時親就。汝若能如魚之於水,不能須臾而離,則不及人不爲憂矣。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之心,亦無良知可致矣。汝於此處,宜加猛省。家中凡事不暇一一細及,汝果能敬守訓戒,吾亦不必一一細及也。餘姚諸叔父昆弟皆以吾言告之。前月曾遣舍人任銳寄書,歷此時當已發回。若未發回,可將江西巡撫時奏報批行稿簿一冊,共計十四本,封固付本舍帶來。我今已至平南縣,此去田州漸近。田州之事,我承姚公之後,或者可以因人成事。但他處事務似此者尚多,恐一置身其間,一時未易解脫耳。汝在家凡百務宜守我戒諭,學做好人。德洪、汝中輩須時時親近,請教求益。聰兒已託魏廷豹時常一看。廷豹忠信君子,當能不負所託。但家衆或有桀驚不肯遵奉其約束者,汝須相與痛加懲治。我歸來日,斷不輕恕。汝可早晚常以此意戒飭之。廿二弟近來砥礪如何?守度近來修省如何?保一近來管事如何?保三近來改過如何?王祥等早晚照管如何?王禎不遠出否?此等事,我方有國事在身,安能分念及此?瑣瑣家務,汝等自宜體我之意,謹守禮法,不致累我懷抱乃可耳。

東廓鄒守益曰:“先師陽明夫子家書二卷,嗣子正憲仲肅甫什襲藏之。益趨天真,奠蘭亭,獲睹焉。喜曰:‘是能授簡不忘矣!’書中‘讀書敦行,日進高明’;‘鈴束下人,謹守禮法’;及切祔道義,請益求教,互相夾持,接引來學,真是一善一藥。至‘吾平日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亦無良知可致’,是以繼志述事望吾仲肅也。仲肅日孳孳焉,進而書紳,退而服膺,則大慰吾黨愛助之懷,而夫子於昭之靈,實寵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