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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做一個快樂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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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說:“中國人中最講究人生藝術的要推北宋的邵康節。”葉朗主編的《中國美學通史》,也認爲邵雍大力倡導和竭力踐行的“快樂哲學”,“對生命哲學有着獨特的理解與體驗”。

如何做一個快樂的讀書人

讀邵雍詩文及其史傳,深感兩位先生之論,確爲的評。邵雍的爲人、爲學、爲文,對我們今天生命價值的探索,生活視野的拓展,休閒內涵的昇華,乃至人生意趣的體味,人文哲理的表述,以及銀髮潮中離退休生活的安排,頗多可取鑑處。特別是近年來,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那句“詩意地棲居”,越來越頻繁地掛在國人口頭,這時候讀讀中國的邵康節,也許會倍覺親切、頓悟,別是一番審美感悟涌心頭。

  苦讀悟道

  “學不至於樂,不可謂之學”

邵雍(1011—1077),字堯夫,北宋哲學—美學家、詩人,死後朝廷賜諡“康節”,故世稱康節公、邵康節。有哲學著作《皇極經世》、詩集《伊川擊壤集》傳世。

邵雍青少年時期“自雄其才,慷慨欲樹功名”,想走科舉之路,建功揚名,對儒學經典“無所不讀”。他學得很刻苦,寒冬顧不得烤火,炎夏顧不得扇扇,連續幾年不在牀上睡覺。接着又“尚友于古”,出遊四方,訪問考察。一次夜行晉州山路,跌下馬摔入深澗,隨行者攀援下澗,纔將他救出。《易》學大師李之才被邵雍苦學精神感動,遂將其所學授之。邵雍一學即爲之傾心,因絕科舉之念,專研《易》學,每天背誦數十遍。

在發憤苦讀中,邵雍頓悟:“學不際天人,不足以謂之學。”他以物觀物、以時觀時的感悟宇宙自然、社會歷史之美的體驗,給人類審美體驗作出了可貴的示範。

邵雍以“觀物”二字概括他的心得,主張在認知過程中,要體悟到“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與人皆物也”。不僅人與人一樣,人與物也一樣,彼此都是物。聖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就是善於“反觀”,不是“以我觀物”,而是“以物觀物”,消除“我”對認知的遮蔽,則人、物無別,物、物一體,互相認知,自然會獲得“其見至廣,其聞至遠,其論至高,其樂至大”的審美愉悅。

邵雍對時間的審美感悟,尤爲精彩。他說:“夫古今者,在天地之間猶旦暮也。以今觀今,則謂之今矣;以後觀今,則今亦謂之古矣;以古自觀,則古亦謂之今。是知古亦未必爲古,今亦未必爲今,皆自我而觀之也。安知千古之前,萬古之後,其人不自我而觀之也。”有這樣的感悟,古今之隔,非但不會成爲認知的障礙,反倒變成審美的津渡,此刻千古,千古此刻,審美愉悅,洶涌而至。

以物觀物的自然審美,以時觀時的歷史審美,令邵雍無往而不見美,宇宙自然,美不勝收,社會歷史,自有奇美。落花歷來都是一個消極意象,“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的名句,道出的正是這種普遍的人生之嘆。在邵雍眼中,落花體現的卻是人生的閒適和安樂:“半記不記夢覺後,似愁無愁情倦時。擁衾側臥未欲起,簾外落花繚亂飛。”觀賞這樣的落花,實爲人生難得的享受,悲從何來?嘆由何生?傷春逝,似乎是文藝作品普遍而永恆的話題。“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即便雄豪英邁如辛棄疾,也不能免俗。邵雍則不然,看他的《春盡後園閒步》,何等意趣盎然:“綠樹成陰日,黃鶯對語時,小渠初瀲灩,新竹正參差。倚杖疔吟久,攜童引步遲,好風知我意,故故向人吹。”

邵雍就這樣美着樂着,“樂天四時好,樂地百物備。樂人有美行,樂己能樂事。”快樂地治學,快樂地處世,快樂地做一個睿智的讀書人。

邵雍曾回顧自己的求學之路,深爲感慨:“少年貪讀兩行書,人世樂事都如愚。而今卻欲釋前憾,奈何意氣難如初……”他真誠地告誡弟子:“學不至於樂,不可謂之學!”的確,一門學問,一種治學方法,都應讓求學者、治學者得到快樂,這樣的學問纔是真學問大學問,這樣的學習纔是正確的聰明的學習。

  樂於歌詩

  “平生無苦吟”“成詩爲寫心”

“已把樂爲心事業,更將安作道樞機。”邵雍苦讀悟道,一旦堅信自己樹立了治學的`正確目的,找到了正確的治學方法,作爲一個讀書人,他也就確定了自己獨特的人生目標:走一條審美之路,讓生命盡享其應享的安適和快樂。《首尾吟》中這兩句詩,宣示的就是邵雍悟道後的人生抉擇:詩意地度過一生。落到實處就是:安於山林,樂於歌詩。

邵雍拒絕做官,既安於林泉,又天性好詩,寫詩自然就成了他的主事,觀物觀時,有所樂,必以詩表述之。在《答人吟》中,他頗爲自豪地告訴友人:“誰道閒人無事權?事權唯只是詩篇。四時雪月風花景,都與收來入近編。”臨終前,還以大筆“大書詩一章”,以慶幸自己得長享生命的快樂:“生於太平世,長於太平世,老於太平世,死於太平世。客問年幾何?六十有七歲。俯仰天地間,浩然無所愧。”生於詩,死於詩,生死於詩的美感快意中,邵雍可謂真正的“詩意地棲居”者。

邵雍在爲自己的詩歌總集作序時明確表示,他的詩,乃“自樂之詩也。非謂自樂,又能樂時與萬物之自得也”。不是像一般士人那樣,拿詩去向朝廷討官爵,或向權貴打秋風,或在文壇博聲譽,或在市井攢粉絲。邵雍的詩,純系自樂,目的和用途只有一個:樂自己生命之樂,樂與天地萬物一體之樂。他的生命是快樂的,他的詩也是快樂的。他在詩中快樂着,詩也在他的生命中快樂着。邵雍六十歲那年,在《首尾吟》這個題目下,寫了130多首七律,集中抒發了這種審美快感。

在邵雍這裏,詩既然是生命的存在狀態,它的文字表述,也理應是生命的本色展現,快樂的生命源泉,錚錚淙淙,自自然然流淌出快樂的詩,不須苦吟,也不能苦吟。凡阻遏詩思詩語自然流出的障礙,邵雍統統將其排除。別人均嚴格遵守詩固定的聲律,他則“不限聲律”,只是“如鑑之應形,如鍾之應聲”,生命在當下是什麼狀態,詩就是什麼狀態,合聲律當然好,不合聲律也沒什麼不好,自然自在,就一好百好。邵雍專門寫了一首《無苦吟》闡明這種寫詩主張:“平生無苦吟,書翰不求深。行筆因調性,成詩爲寫心。詩揚心造化,筆發性園林。”

邵雍正是在這種心態也即詩態,詩態也即心態的審美愉悅中,寫出了一些自然天成的好詩。比如他的《清夜吟》:“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這種妙涵天機,深蘊宇宙自然之大美靜美和氤氳化育其間生命的自在自得,高遠夐渺而又恬適歡愉的詩意詩境,怕是絕對苦吟不出來的。

  安於山林

  盡享人間“閒富貴”

“造物工夫意自深,從吾所樂是山林。少因多病不幹祿,老爲無才難動心。花月靜時行水際,蕙風午上臥鬆陰。閒窗一覺從容睡,願當封侯與賜金。”邵雍這首詩,可謂其一生出處行藏和人生價值取向的準確描述。

打從春秋時期士人登上歷史舞臺,仕與隱,就成爲歷代不少士人最難敲定的人生抉擇。邵雍既然要走審美的人生之路,更把快樂作爲心中事業追求,他就近乎本能地拒絕了仕,而選擇了隱,拒絕了廟堂,選擇了山林。他把生命的快樂看得高於一切,“不幹祿”,自然就成了他快樂的抉擇。

“造物”似乎有意成全邵雍,讓他在年少時就愛上了山林,自三十歲後,又得以定居洛陽,這裏“山水風俗之美”,爲邵雍所深愛。邵雍家貧,在那個時代,“不幹祿”,對貧窮的讀書人,就意味着自斷“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脫貧之路,而選擇了終生貧困。但邵雍不悔。初到洛陽,所居甚陋,邵雍一邊讀書,一邊打柴做飯,奉養父母,窮得叮噹響,卻“怡然有所甚樂,人莫能窺也”。晚年居住條件雖有改善,但清貧依舊,“歲時耕稼,僅給衣食”,邵雍安之樂之,陶陶然直至壽終。

《苕溪漁隱叢話》說:“邵堯夫居洛四十年,安貧樂道,自雲未嘗皺眉。”他把自己睡覺的房間叫做“安樂窩”,並常以之代稱自己整個住所,又給自己起個雅號叫做“安樂先生”。耕稼餘暇,讀書燕居,生活過得既閒適又科學,一切以身體舒泰,心靈愉悅爲準。他對此頗爲得意,寫詩自贊曰:“莫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

無論古今,對於讀書人,這種生活狀態,應該是最理想的狀態了。且看安樂先生邵雍樂何如哉:“安樂窩中快活人,閒來四物幸相親。一編詩逸收花月,一部書嚴驚鬼神。一炷香清衝宇泰,一樽酒美湛天真。”真是樂不可支呢。

的確,在這種狀態下讀書寫書,最愜意,也最會有創穫,且是大創穫。邵雍的哲學—美學成果,就是在安樂窩中最後集結爲《皇極經世》一書,被宋儒奉爲道學經典,也是我國不朽的美學經典。

的確,在這種狀態下讀詩寫詩,最暢神,也最多妙悟,不經意間就吟出逸品神品。邵雍《伊川擊壤集》大部分詩作,都是在安樂窩中吟就,影響宋代詩壇兩百多年的“邵康節體”,也是在安樂窩中鑄就。

的確,在這種狀態下觀時觀景,尤能見人所未嘗見,悟人所不能悟,收穫獨特的審美愉悅。獨具隻眼,獨享美感,詩人美學家邵雍好不快活。

邵雍把這種狀態稱作“閒富貴”,爲自己得以擁有“閒富貴”而欣慰,而自豪:“林下一般閒富貴,何嘗更肯讓公卿!”擁有這種“閒富貴”,“水竹清閒先據了,鶯花富貴又兼之”。清雅之趣,視聽之樂,皆可先人得之,兼而有之。

縱觀千古,橫覷當今,人人多愛富貴。但人們醒夢縈心,苦求不已的富貴,非高官貴爵,亦非物質財富。聖賢如孔子,也坦言:“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曠達如蘇軾,雖“長恨此身非我有”,想“忘卻營營”,逃離官場,“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也僅是筆頭寫寫而已,不管仕途如何潦倒,也不離不棄。邵雍卻真心愛慕沒錢沒權的“閒富貴”,真誠踐行之。“自問此身何所用?此身唯稱老林泉。”他說到做到,矢志不渝,終老林泉,決不“幹祿”,以盡享“沒人爭”的“閒富貴”。

如朱熹所言,邵雍“腹裏有這個學,能包括宇宙,終始古今,如何不做得大!”邵雍既然作出了一番大學問,聲聞朝野,朝廷就要將他這樣優秀的士子囊入自己的臣屬隊列中。然而,邵雍先後三次婉拒朝廷任命,最後索性長着隱者裝,“烏帽緇褐,見卿相不易也”。見邵雍態度如此堅決,朝廷只得不再徵召他。

邵雍絕非不識時務的腐儒,不知生活的艱辛,不懂祿位的重要。他睿智超羣,朱熹將之比作漢朝的張良。邵雍之所以一再辭官辭祿,因爲在他心中,“閒”高於一切,對於他的審美人生,“閒”既是審美本體,也是生命本體。論富貴,就要看擁有“閒”的多少,“閒富貴”纔是真富貴。邵雍很清楚,“卿相一歲俸,寒儒一生費”。但從來官身不自由,卿相雖祿位居人臣之首,得閒卻因之最少,是“閒”的貧賤者。而他這樣的“三軍莫凌,萬鍾莫致”的“不幹祿”者,纔是“閒富貴”者,是“安樂窩中萬戶侯”。

《中國美學通史》指出:“宋人在一種文化內轉的時代背景下,把‘閒’作爲了人生之本體。休閒不再是無所事事微不足道,而是蘊涵了深刻的本體價值。”邵雍對“閒富貴”的體認和倡導,他爲“閒富貴”所確定的唯一的終極關懷的目標——生命快樂,對我們民族審美價值觀的拓展和昇華,無疑超出了與他同時代的宋人,對當今哲學—美學也有着巨大而深遠的啓迪意義,特別是對當下熱鬧非凡卻又雜亂無章,常令人匪夷所思的休閒文化,更有着迫切的矯正和指導意義。閒來讀讀邵康節,將我們的精神及審美昇華一番,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