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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隨感錄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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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隨感錄集(1)
隨感錄.二十五
《隨感錄.二十五》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初刊於《新青年》第五卷第三號,署名唐俟;後收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熱風》。
隨感錄.二十五
我一直從前曾見嚴又陵在一本什麼書上發過議論,書名和原文都忘記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見許多孩子,輾轉於車輪馬足之間,很怕把他們碰死了,又想起他們將來怎樣得了,很是害怕。”其實別的地方,也都如此,不過車馬多少不同罷了。現在到了北京,這情形還未改變,我也時時發起這樣的憂慮;一面又佩服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確與衆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裏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後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爲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後七十年後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纔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衆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爲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後,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製造孩子的傢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Ottoweininger)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這父男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只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範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爲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範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爲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範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爲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隻要“人”之父!

隨感錄.三十八
《隨感錄.三十八》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初刊於《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署名迅;後收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熱風》。
隨感錄.三十八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羣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衆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u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衆之上,又爲庸衆所不懂,所以憤世嫉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合羣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裏的習慣制度擡得很高,讚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因爲這種蹲在影子裏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只須用MOb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羣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羣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衆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於所生結果,則復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羣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國偏只多這一種自大:古人所作所說的事,沒一件不好,遵行還怕不及,怎敢說到改革?這種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雖各派略有不同,根柢總是一致,計算起來,可分作下列五種:
甲雲:“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這是完全自負。
乙雲:“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
丙雲:“外國的東西,中國都已有過;某種科學,即某子所
說的云云”,這兩種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據張之洞
的格言,以“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人物。
丁雲:“外國也有叫花子,——(或雲)也有草舍,——娼妓,——臭蟲。”這是消極的反抗。
戊雲:“中國便是野蠻的好。”又云:“你說中國思想昏亂,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業的結晶。從祖先昏亂起,直要昏亂到子孫;從過去昏亂起,直要昏亂到未來。……(我們是四萬萬人,)你能把我們滅絕麼?”這比“丁”更進一層,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醜惡驕人;至於口氣的強硬,卻很有《水滸傳》中牛二的態度。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但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爲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誇示於衆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愛國論最晚出,我聽了也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爲實在的緣故。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法國G.Lebon著《民族進化的心理》中,說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舉其大意)——“我們一舉一動,雖似自主,其實多受死鬼的牽制。將我們一代的人,和先前幾百代的鬼比較起來,數目上就萬不能敵了。”我們幾百代的祖先裏面,昏亂的人,定然不少:有講道學的儒生,也有講陰陽五行的道士,有靜坐煉丹的仙人,也有打臉打把子的戲子。所以我們現在雖想好好做“人”,難保血管裏的昏亂分子不來作怪,我們也不由自主,一變而爲研究丹田臉譜的人物: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於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在發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明,就是“科學”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傳老病”的旗號來反對吃藥,中國的昏亂病,便也總有痊癒的一天。祖先的勢力雖大,但如從現代起,立意改變:掃除了昏亂的心思,和助成昏亂的物事(儒道兩派的文書),再用了對症的藥,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
如此幾代之後待我們成了祖先的時候,就可以分得昏亂祖先的若干勢力,那時便有轉機,Lebon所說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對於“不長進的民族”的療救方法;至於“滅絕”一條,那是全不成話,可不必說。“滅絕”這兩個可怕的字,豈是我們人類應說的?只有張獻忠這等人曾有如此主張,至今爲人類唾罵;而且於實際上發生出什麼效驗呢?但我有一句話,要勸戊派諸公。“滅絕”這句話,只能嚇人,卻不能嚇倒自然。他是毫無情面:他看見有自向滅絕這條路走的民族;便請他們滅絕,毫不客氣。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麼?

隨感錄.四十八
《隨感錄.四十八》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初刊於《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署名俟;後收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熱風》。
隨感錄.四十八
中國人對於異族,歷來只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古書裏的弱水,竟是騙了我們: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詩云”似乎無用,於是乎要維新。維新以後,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
可惜維新單是皮毛,關門也不過一夢。外國的新事理,卻愈來愈多,愈優勝,“子曰詩云”也愈擠愈苦,愈看愈無用。於是從那兩樣舊稱呼以外,別想了一樣新號:“西哲”,或曰“西儒”。
他們的稱號雖然新了,我們的意見卻照舊。因爲“西哲”的本領雖然要學,“子曰詩云”也更要昌明。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駝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爲體,西學爲用”,這幾年謂之“因時制宜,折衷至當”。
其實世界上決沒有這樣如意的事。即使一頭牛,連生命都犧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搾乳。何況一個人先須自己活着,又要駝了前輩先生活着;活着的時候,又須恭聽前輩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云”呢?
社會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賽會這一日擡一回神輿。不知那些學“聲光化電”的“新進英賢”,能否駝着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卜生蓋以爲不能,以爲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說:“Allornothing”’

忽然想到.四
《忽然想到.四》初刊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日《京報副刊》,後收入一九二六年六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華蓋集》。
忽然想到.四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爲誠然。後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嘗如此。
歷史上都寫着中國的靈魂,指示着將來的命運,只因爲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瞭然了,因爲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彷彿時間的流逝,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兇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爲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兇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爲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麼,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麼?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爲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復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爲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爲都能變出合式的態度來。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麼?你將以爲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麼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着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覆着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衆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迴把戲而已麼?

隨感錄.二十五
《隨感錄.二十五》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初刊於《新青年》第五卷第三號,署名唐俟;後收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熱風》。
隨感錄.二十五
我一直從前曾見嚴又陵在一本什麼書上發過議論,書名和原文都忘記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見許多孩子,輾轉於車輪馬足之間,很怕把他們碰死了,又想起他們將來怎樣得了,很是害怕。”其實別的地方,也都如此,不過車馬多少不同罷了。現在到了北京,這情形還未改變,我也時時發起這樣的憂慮;一面又佩服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確與衆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裏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後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爲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後七十年後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纔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衆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爲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後,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製造孩子的傢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Ottoweininger)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這父男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只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範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爲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範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爲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範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爲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隻要“人”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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