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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園子深處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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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這片園子,感到的了一種隱動的力量,我無法用合適的詞語來捕捉它,這是些流動的元素,讓人無法捉摸,卻又明確感到它包裹在你的四周。我舉目眺望,從腳下開始,目光溫柔地蔓延過每一寸土地,那些清晰的紋理深刻地印進了我日漸乾枯的眼睛,使它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我幾乎懷着驚喜的心情投入這個神祕的園子,我感覺到了泥土散發出的溫存、堅韌、渾厚、寂寞和叫人無法擺脫的陰鬱。

散文:園子深處的秋天

這是個中秋的黃昏,一切植物和平時不曾注意過的每個細節都成倍放大,將生命的激情宣泄着,開始了它們在季節深處的狂歡。因爲,我聽到了奇異的聲音,沙沙、唧唧、吆吆、嘩嘩,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神奇的力量。草葉變得乾枯了,從底部開始,淺黃的顏色逐漸加深,氤氳而上,瘋狂地向未知的遠處延伸。好些年以前我住過一間老式房子,青磚的花牆上爬滿了灰綠色的爬山虎,它們伸展着細弱的莖枝倔強地向上攀附,扭曲的爪子緊緊嵌入磚石的縫隙中。我扶着母親從那裏經過,我們將頭擡起來,目光沿着心臟形的葉子蜿蜒而上,最終消失在那一片永恆的灰藍中。我保持着沉默,梧桐乾枯的黃葉飄落,色澤鮮豔的滑過我和母親的身邊。我平穩地呼吸着,一張一弛舒緩有度,一如許多年來的生活。

那是一個秋天,母親的頭髮開始變白,她寂寞地站在樹陰裏望着這個園子。那兒有許多日漸枯萎的花,它們品紅色的花瓣乾癟得失去了水分,只剩下皺褶遍佈的屍體。我不知道這些嬌豔的花是如何衰老的,或許是在昨天,我路過這個園子,看見了滿園的花大片大片瘋狂蔓延,強硬地佔據了我的視線。我彎下腰,輕輕彎下腰,嘴角堆着一絲鮮豔的笑。風拂過牆頭時我伸出了手掌,用溫熱的皮膚觸摸它們,那些冰涼滑膩的感覺遊走在我指肚的紋理間,層層延伸成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關於那個嬌豔的時節,輕盈的笑,大片燃燒的紅色,呼嘯而過頭頂的雲,一切透明的時間的碎片,都隱隱閃爍着晶瑩的光芒。

面對着這個園子,我無從說出內心的感慨,惆悵亦或無奈的孤寂將我拋棄了,我逃出世俗空洞的城堡,走進了屬於秋天深處的園子。我喜歡它的寧靜,那是些內斂的優雅品質,就如盆栽的蘭花,謹慎而高貴地舒展開渾厚的花瓣。我曾經倔強地扔出了家裏所有無用的廢物,把它們丟進黑色的垃圾袋中掃地出門。地板、茶几、沙發、衣櫃,我只喜歡透明而簡單的擺設,如同秋天的陽光,明亮卻不灼人的眼。在那個陽光可至的窗臺上,我擺放了一盆文竹,從花市上買來的文竹。它細弱的枝葉在潮溼的空氣裏顯得遲重非常,每個葉片都輕輕搖晃着,剪碎了陽光斑斕的影子。我不知道這盆可憐的花草會活多久,在它以前,我親眼見過許多美麗的植物乾枯萎黃,像電視中的快鏡頭一樣迅速蜷曲,委瑣,散落在地上,成爲一地碎散的粉塵。

我努力回想記憶底層的碎片,在黃昏,我容易記起一些流失的東西。我堅信,如果我給予我時間和精力,我就能清晰地刻畫出以前的生活。我的祖母、老房子、泥土氣息漂浮的鄉間的田野。

喜歡泥土,喜歡空曠的流動的風從身邊呼呼而過。我將腳用力伸進泥土中,想象着如同一株植物一樣瘋狂生長,然後在金黃色的秋天瀟灑地死亡。我眷戀着泥土的氣息,譬如現在的園子,我留戀它多半因爲我留戀泥土。在那些黃褐色的柔軟的介質中,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慰,我彷彿紮根了,我的十個腳趾努力分開,向十個不同的方向伸展,伸展,伸展,攫取土壤深層的養分。我渴望生存,長得又高又大,就像祖母鄉間老房子前面的白楊,每個枝葉都選擇一種合適的角度向上伸展。我站在楊樹下,我的祖母站在我的旁邊,幹豆角畢畢剝剝地炸裂着,她用藍色的圍裙兜着灑落的豆子,她問我,瀟呀,你看什麼呢,回屋去吧。我沒有回答。我不曾想過還需要回答。我只是看着我的天空,那兒好虛無,一大片幽魅的藍色延伸着空洞和遐想。

那天,我看見了陽光和泥土的力量,一種蓬勃向上寬大無邊的力量。

秋天的原野裏塗染了斑斕的色彩,莊稼散發着成熟的氣息,許多隱隱躁動的聲音開始喧譁。祖母拉着我的手走過蒼白的細長的路,路的兩邊開滿了鮮黃色的野菊花,它們星星點點綴飾在荒草堆裏,遮掩着裸露的地面。祖母說那些花裏有許多小蟲子,它們在忙着自己的收成,就像祖母和祖父一樣,在肥沃的土地上來回奔跑。我穿着白色的上衣,在陽光下閃爍着明亮的顏色。我看見許多孩子盯着我,他們黝黑的臉龐上跳躍着健康的光澤,光着的膀子細膩而結實。他們站在玉米地裏,那兒樹立着大片茁壯的秸稈,乾枯的玉米葉子橫在他們頭頂,遮掩住了我的視線。我掙脫了祖母的手,飛快地跑着,我的腳硌到了堅硬的磚塊,它尖銳的棱角刺疼了我,血,順着潔白的皮膚流淌,靜靜地濡溼了我腳下的土地。祖母尖叫着飛撲過來,她藍色的圍裙被風鼓動着,像一隻展開巨翼的'大鳥。

我記得自己離開那片土地時的影子,很暗淡落魄。祖母緊緊纂住我的手,怕我又一次從那五根手指中逃脫,在污穢的泥土中奔跑。她說,我要把你趕緊送走,回到你父母那裏去。我哭喊着,淚水從柔嫩的眼皮中洶涌而出,擦溼了她的毛巾。我被送上車的那一刻,又一次扭頭看見了大片蒼茫的田野,我喜歡這種顏色,那些黝黑的皮膚、玉米地、高遠的天空、雲和畢畢剝剝炸響的豆角。我嫉恨祖母,那個年老的滿臉皺紋的女人,是她送我上車回家,回到那個枯燥無聊的城市中。我踏上了車,發誓說再也不回這裏,我是不會再來看她的,我不喜歡她。 許多年來我遠離了土地和蒼老的植物,四處流浪,就像少年時唱的不羈的歌謠,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那是些艱澀的回憶,以至我每當記起它時傷心無比。我不是孩子了,不是了。關於童年的老房子和那些蜿蜒的爬山虎,在一個風狂雨驟的夜晚轟然倒塌,殘破的磚塊凌亂地散落一地,灰塵遮天蔽日,讓我不停地打噴嚏。我看見爬山虎的枝莖被外來的力量殘忍地撕扯,一截截斷裂,埋葬在磚瓦中,斷痕處滲露着綠色的汁液。那是些潮溼的顏色,緩慢地流動着溼膩的陰鬱,節節蔓延。我蹲下身子,將冰涼的莖葉貼在臉上,好冷好冷。

我的祖母死了。那個年老的滿臉皺紋的女人經歷了一輩子辛酸苦辣後,安然地躺在一個小小的墓室裏。她的房子和滿院子的椿樹,在秋天到來時顯得那麼寂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嫉恨她,她逼迫我離開了蒼茫的田野,從高大的白楊下經過,一步一步走到遙遠的天邊。在泥土泛起黃熟的顏色時,我又聽到了豆角炸裂的聲音。啪、啪、啪。很清脆地迴響在九月的空氣裏。我俯下身去揀,可指尖怎麼也捏不住那種圓滑的感覺。突然,我想起了祖母,那個老女人,她有藍色的圍裙,能輕易兜住滾落的豆子。

這個明媚的秋天的黃昏,我似乎記起了許多年前的回憶,譬如黃熟的秸稈、空寂的院子、幹豆角、楊樹和虛空悠遠的藍色。我坐下,在園子的入口處沐浴橘紅色的斜陽,我的身子蜷縮着,像一株秋天的植物。藤蘿在籬笆上攀附着,我的腳下生長了許多青苔,它遠遠的延伸而去,向廣闊的原野深處伸展。我的目光掠過每一寸土地和悽迷的荒草,竟然溫柔如許。九月的莊稼已經開始成熟,我聽到了四周歡呼的聲音,那些聲音充滿了驚喜和滄桑,呼嘯着席捲了整個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