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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病散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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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上我靠永不枯竭的故鄉思維。”一句話猝然撞得我眼睛澀了,鼻子酸了,幾欲淚下。

故鄉病散文欣賞

這句話字被黃永玉老先生鄭重其事地擺在書的扉頁,每一劃都蘊着欣然,不經意間彷彿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炫耀神氣——儘管黃老先生很有可能不是這個意思。

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鄉。

故鄉是一種最嚴重的病。“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千年前一句漫不經心的詠歎,從詩三百泛黃的書卷中悄然溢出,然後順着時間與空間,以摧枯拉朽之勢瘟疫了一整個民族。不管是帝王還是乞兒,是塞外風塵裏的徵人還是江南畫舫中的才子,靈魂最深處的夢囈中,無論怎樣小心翼翼,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觸碰到故鄉這兩個字。繞不開躲不過。像是某種宿命,玄而又玄不可言說。

當我第一次背誦着“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句子,年幼的我遙遙望着古人的悲傷,如同望着枯萎的`花瓣和乾涸的淚痕。花瓣曾經年輕過,淚珠曾經灼熱過,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與我無關。我曾經不知道天高地厚,無數次從脣齒間漠然吐出故鄉二字,而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殘忍。這是對舉頭望明月的殘忍,是對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殘忍,是對斷腸人在天涯的殘忍。是對我自己的殘忍。

後來長大些,也懂得對詩垂淚,像坐在臺下看一場悲哀的戲,動人處也要沾溼帕子。再後來,當我真正想要流淚的時候,眼睛卻乾澀得發疼。曾經我在幸福裏悲傷着古人的悲傷,如今古人每一句詠歎都是爲我而歌的時候,我已找不見故鄉的影子了。

夏始春餘,葉嫩花初。花園裏樹蔭濃處我曾經同夥伴玩過家家的遊戲,用草葉和花瓣做飯,消磨許多個下午。我曾經半夜醒來,透過陽臺的窗戶看見銀河洶涌,星光陡然一片輝煌。我的記憶中有我和爸爸媽媽在大河邊玩的景象,那時候媽媽比如今的我大不了幾歲,背靠一棵大樹,抱膝坐在草地上。許多年後,當我頭一次看到“踏莎行”這一詞牌名的時候,心中立刻浮現出當年小草柔軟地託着我的小腳的感覺。故鄉不僅僅是一個地方的代名詞,更是生命無數最初的悸動及其帶來的永恆的眷戀懷想。

我跟着父母離開故鄉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對大城市的嚮往。煙臺旅居十餘年,回故鄉再看時,驀然發現,曾經懷戀的一切都已改變,儼然又是一個十餘年前初見的煙臺。物非人亦非。每一趟回去,總有什麼在不經意間消失,年邁的親人、舊時的景物、還有越來越淡的記憶。淡到令我迷茫,彷彿心裏起了場霧,什麼都若有若無隱隱約約,不知是真實還是幻影。

故鄉病是種不致命的絕症,幾千年來老祖宗沒有產生並遺傳給今人這種病的抗體。得了這病的人怕看見月亮,怕秋風,怕每逢佳節倍思親,怕聽見夜雨打芭蕉,甚至會產生某種程度上的拖延症,“意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或受到輕度妄想症的困擾,“若爲化得身千億,散向峯頭望故鄉”。

後來迅哥兒把爲數不多的溫情留給了社戲和百草園,沈從文逢落筆必念湘西;再近些,劉亮程有他的黃土樑虛土莊,莫言念念不忘高密東北鄉……他們所念着的,又何嘗不是自己心中的幻影呢。

我絕不會因故鄉病而死去,它也必將因此而失去登上我的墓誌銘的資格。我並不爲之可惜。真實總會變爲幻影,幻影總會散於風中。我所不能釋懷的,只是我與故鄉相互拋棄的時候,我還懵懵懂懂,心裏懷着對以後的嚮往,口裏念着新學會的詩:

“今夕是何夕,他鄉說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