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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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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兩旁的香樟樹很整齊,都是從大約三米高的主杆處撐開一把把綠傘,撒下一片片綠蔭。這些樹粗細不一,卻都在同一個高度抽枝展葉,仔細一看就發現所有的樹都被截過,新枝都從被截的邊緣抽出,雖然已經枝繁葉茂,可那截過的疤仍然在,只是被綠葉掩藏了,不仔細瞅還真看不出。

移植散文

這兩年街道重建,陸續都有樹木用卡車運來,有香樟、桂花、白蠟等,新栽的樹都會被截枝,用草繩一圈一圈地捆紮。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尤其是大樹,更不容易,在移植前就被截枝,它們有的來自大山深處,每天會聽到小鳥的歌聲,能感受小草在足髁舞蹈,周圍有衆多的夥伴、親人……有的來自農戶,每天看着小雞在身邊刨土覓食,傍晚的時候爲主人撒一片綠蔭,聽鄰居們海闊天空的閒談。現在,聽着汽車的喇叭聲,機器的轟鳴聲,被飛揚的塵土蓋滿全身,偶爾還會有調皮的孩子使勁地搖一把,看一批批陌生的面孔擦肩而過。作家劉亮程說“樹會記住許多事”,那截掉的枝一定是它們的記憶。看着那些光禿禿的樹杆,就像一個個失憶的病人在等待療養,定期有人澆水管理,來年它們就會適應城市的生活。在此之前,它們得忘記原來的環境和身份,以免引起“水土不服”。

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由父親說出來的,那年我十四歲,要離開大貴去漢中上學。臨走的前一天,父親把前院菜地的土抓了一把放進一個塑料袋,母親說,多了,行李太重怕我背不起,父親就捏一點依然扔進菜地,把剩下的紮緊,放進茶葉袋塞進我的木箱。木箱已經滿得再也放不進了,父親放了四次才找到合適的地方,放好後使勁按了按,站起來邊拍手邊說,記住每天泡茶的時候放一點土,免得水土不服。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水土不服,只覺得不喜歡喝茶,更不想喝放了泥土的茶,也不好委屈父母的心就裝作很聽話地點點頭。

新的環境,認識新的老師、同學,呼吸着新的空氣,很努力地適應着,可無論我多麼努力,始終無法讓自己的腸胃適應那些陌生的飯菜,它們強烈的抗議着,在我吃飯的時候,它們憋着滿滿的空氣,讓我感到腹部總是脹鼓鼓的,沒胃口。我上課的時候,它們不停地蠕動,還時不時的嘰裏咕嚕,弄得我苦惱極了。接到父親的來信,再次提醒我如若水土不服要記得喝那些茶葉和土,我也就試着偶爾喝一杯,漸漸的真地制服了腸胃,不再鬧事了。如今回頭再想,父母真是明智,他們知道我無法截去家鄉14年的記憶,身體從內到外都無法改變14年養成的習慣,於是他們就截取了家鄉的記憶和習慣讓我帶走……

四年以後,我又回到了縣城。我就像一棵樹,18年裏移植了兩次,足下帶着老家鄉村的泥和漢中微薄的混泥土,身上散發着城鄉混合的氣息,就連普通話也無法咬準字音,別人一聽就知道我來自平利,有什麼關係呢,那就是我的根,我無法截去。不過,也很佩服那些把自己做到地地道道城市人的老鄉,相信他們也沒有完全截去老根,只是新生能力比我強,他們在老根旁又長出許多新的根鬚,把自己牢牢扎進了城市的混泥土裏,跟城裏人爭吸着微薄的養份。有人說城裏的養份足,於是大批的鄉下人都擠進城,有的在混泥土的夾縫中迅速找到了立足之地,紮了根,得以生存,有的卻不停地漂泊,始終被擠來擠去,找不準座標,後來就漸漸枯萎。其實,終究還是鄉下的土肥沃,養份充足,每個人都有一大片,就是缺乏耕耘,這是一輩子也不願離開泥土的爺爺說的,可我們一直都在琢磨到底哪一種說法更對,等我們想明白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也以同樣的身份告訴我們的後輩,那時候他們會相信嗎?

我用大量的時間穿梭在往返鄉村的`路上,開始是坎坎坷坷的土路,現在是寬闊平坦的柏油路,我還是在不停地從鄉村攫取,用來治療我多年的水土不服。我以爲這是對父母的牽掛所引起的,於是,我和姐姐把父母從鄉村接到身邊,他們的症狀幾乎和我們一樣,當我漸漸明白我不僅沒有治療好自己,反而讓父母跟我一起水土不服時,我只有一再否認自己來幫他們治療。他們說老屋周圍的空氣最清新,我說只是多了一點泥土味;他們說老屋頭頂那片天最乾淨,我說是你們兩老眼睛不比以前好使了;他們說老屋人親熱,方圓幾十裏沒一個不認識的,誰家有動靜都互相很清楚,我說總共加起來還沒有現在這個小區人多,別人家的事我們還是不打聽爲好,那叫隱私。這些看似安慰的話語說起來我一點底氣都沒有,父母終於不說什麼了,可每次從老屋回來我們都要圍着問長問短。

最辛苦、最難忘的一次移植是我把老屋後面那一棵柚子樹移到了現在的院子裏。那天一清早我們就坐着大卡車回到老屋,當時正是柚子掛滿枝頭的時候,看着碗口大的果子,我們都不忍心給它截枝,我想毫無損傷的把它移到身邊。村裏鄉親親人似的幫助我們,先是在樹的周圍像挖戰壕似的掏坑,整個菜園像開一個巨大的盛會,老老少少聚滿了人,鄉親們說比我妹妹出嫁的時候還熱鬧,母親說三個女兒就我出嫁的時候沒有請鄉親們喝喜酒,現在補上,這棵樹就當是給我補的嫁妝,我分明看到母親眼裏閃過淚花。到下午,樹的根部被壕溝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口”字,壕溝土壁上佈滿粗細不勻的根,有的發黑,有的白嫩。當大家把這棵足有五米高的柚子樹放倒的時候,我看到它的根就像一隻碩大的手,緊緊攥着烏黑的泥土不肯鬆開,無法全部挖出,只有截斷了,斷面上乳白色的漿液粘稠,散發着濃濃的土腥氣,一不小心沾在手上或衣服上慢慢就變成了黑紅色,像血液。我突然有點擔心起來,這麼大的一棵樹要移植到四五十公里外的另一個陌生的環境裏,不知道能不能成活?鄉親們都說盡量多帶一些土在根部,應該沒問題。談何容易呀,我們必須要擡着它穿過一條狹窄的田埂,再下一個高坎,才能到達門前的大路上。四個人用兩根槓子擡着根部,另外四個人用兩根槓子擡着樹杆,還有許多人擡着樹的枝枝椏椏,後面還有一羣人跟着換肩,孩子們則尾隨其後,看着一個個碩大的果子在枝頭晃動,孩子們都把手張着,是想捧着它們免得掉下來。窄窄的田梗上容不下龐大的隊伍,一雙雙腳就落在了田裏的莊稼上,主人們仍然滿臉笑容地歡送着。當把它裝進車廂後,一看才發現村裏的鄉親都趕來了,看着一張張淳樸的面孔,心裏涌起一股暖流,這哪是一棵樹呀,分明是大家送給我的一大卡車溫情!我真是有點後悔了,萬一,我真是愧疚!一直以來,我一邊說着鄉村的貧窮,一邊又不停地從鄉村攫取……那天回到家真得很疲憊。

第二天栽樹的時候,我們專門請來了林業上的專家,還買來了生根粉,我們都希望它能儘快的長出新根。專家摘了果子,還剪了枝,想想爲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又會有新的果子掛滿枝頭,就隨他摘吧,並在心裏默默地祈禱: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第二年春天,柚子樹開了滿樹的花,我們高興極了,可惜花落了,沒掛一個果子,第三年連花也不開了,樹葉上還長出許多的斑點,我們請教了專家,噴了藥,可斑點越來越多,就像一個美麗的大姑娘突然長了滿臉的麻子,不僅不美觀,而且還讓人擔心它的健康。看着樹一天天憔悴,我們決定把它移到院子外面寬闊的空地上,那裏應該接近鄉下的土質,並且陽光充足。這次是徹底地截枝,就移植了一根光禿禿的樹樁,截去了它所有的病痛和記憶,希望它能儘快的適應新的環境。

一晃又是三年過去了,今年春天新發的枝葉間終於開出了芬芳的花朵,可仍然掛不住果,當見到那些果子長到雞蛋大還在不停地往下掉,心裏真是酸楚,爲此我曾寫下詩句:

《酸楚》

那些柚子還沒長到十分之一

纔有雞蛋大就落在了地上

看不到憂傷

它們曾用很長的時間

在溫柔的懷抱裏醞釀告別

誰都不說出來

太多的理由

說出來的都是虛僞的

落地的那一刻纔是真實的

真實的酸澀,遙遙相望……

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能跟原來那樣掛上滿樹的果子。忽然很懷念那次挖樹的情景。

最近,父親總是提到一件事,他和母親百年之後希望我們能把他們送回鄉下老家,說只有在那裏才能睡得踏實。姐姐跟我說,他們聽到大家議論五峯菜市場開發的時候,房根基裏挖出頭骨是常有的事,還說那裏本來是一塊墓地。一天夜裏,我做夢,夢到柚子樹開口說話了,它說想念老屋後面的那塊菜地。還好,它沒逼着我移它回去,它可能知道那塊地上新農村的新樓羣剛剛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