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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的父親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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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默默地蹲坐在院子裏,一口接一口拼命地抽那劣制的紙菸,深沉的目光久久地投向腳下的土地。繚繞的煙霧,灰白的發,空蕩蕩的院落,構成了一幅蒼涼的圖畫。

關於我的父親散文隨筆

這幅畫面漸漸成爲了永恆。近幾年來,每次回家,經常看到父親以這樣令人心疼的姿勢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每當這時,我就知道,父親又在心疼那片他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已不屬於他的土地了。

父親,對他腳下的這片土地有着令人難以想象的繾綣之情。

最早關於父親的記憶是在我還沒上學的時候,父親手握鋤頭和村裏人在田地裏談笑風生的鏡頭。那時,還是農村合作社,村民都被稱爲社員,父親是村裏的生產隊長。而我,雖然年紀幼小,但也可以跟在母親的屁股後面幫她乾點撿撿拾拾之類的小活了,所以,我有機會看到父親在田地裏幹活時的樣子,有條件近距離地欣賞他的人格魅力。那時,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我有一種爲之深深着迷的感覺。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崇拜。

我記得,父親總是第一個上工也是最後一個下工的人。他當隊長不像別的隊長那樣指揮着別人看,而是手拿鐵杴鎬頭走在最前面,一聲“開幹”,社員們拿杴揮鎬還沒掄開架式,父親腳下的土地已刨鬆了一大片。在我孩子氣的眼中,他那一聲“開幹”,他那一揮手然後彎腰刨地的動作,威風得有如率領千軍萬馬的將軍。在他的帶領下,社員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如小牛犢子般不惜力氣,活幹得又快又好。

當時村裏有兩個生產隊,父親領的是一隊。兩個隊的人員分配是按居住位置來劃分的,村裏的土地也是兩隊均分,莊稼的收種都是各隊管各隊的,誰先幹完誰休息,沒有統一的時間安排。二隊的隊長相比父親遜色許多,既不是一把幹活的好手,也沒有多少領導才能,社員都不買他的帳,活也就幹得稀鬆平常,拖拖沓沓。禾苗還埋在土裏的時候看不出什麼好賴,到莊稼長成了,兩個隊的差距就出來了。到年底,會計拿算盤一算,一隊糧食產量比二隊的高一大截,社員們人人多分了幾十斤糧食,一個個喜笑顏開的。這下,二隊的人不樂意了,特別是那幫老孃們,圍着村長書記吱喳個不停,吵吵着要換隊長。父親也不計較,爽快地應了下來。那時,小小的我跟着母親仍留在一隊裏,看着對面父親和二隊的社員們說說笑笑,指揮得他們順順溜溜,心中充滿了欽佩。

父親說,人勤地不懶。

父親說,土地不會糊弄善待它的人。

父親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

我聽得連連點頭,覺得父親就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大人物。我想,等我長大了,也要嫁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

可是,當我真正長大一些,親身經歷到農活的辛苦和艱難時,我對土地產生了厭惡之情,對有能耐走出土地走出農村的人產生了難以言說的敬佩,父親頭上的光環在我心中悄然黯淡了。我甚至覺得,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吃苦受累的`父親實在是沒有出息。我曾多次問他爲什麼別人能搬到城裏享福而我們卻只能留在農村受苦,爲什麼別人能靠職務之便爲自己和家人謀得好處他卻整天認命般地靠在田裏。那時父親已經在村裏做了多年的村支書,面對我的問題,他一句也沒解釋,淡淡地笑了一下就扛起钁頭下地了。看着默默無言的父親,我心中生出了幾分不滿,覺得他死心眼,不會做人,不懂得爲家人着想。

父親熱戀着他腳下的這片土地,這份情感,未經世事的我是無從感知的,我不懂得,一個人可以將他的心思藏得如此的細密。

我對父親的瞭解只緣於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告訴我,父親也曾想過要走出這片土地的。清楚地記得,有段時間,家裏的客人特別多,常常是這撥來了那撥才走,有時晚上九十點鐘了仍有人在高談闊論,熬不住困的我常常枕着媽媽的腿睡着了,醒來之後家中仍是燈火通明。那時我已上學了,也懂得了不少事,從他們的交談中,我知道,父親想辦工廠,想領着村人走向以工業帶農業的致富之路,而那些人,都是聞風而來的推銷者,其中,包括一些誇誇其談的騙子。他們推銷的東西五花八門,說的話都大同小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都誇自己的東西好,說自己的東西如何暢銷如何順應市場需求。對這些人,父親一律抱以真誠之心,他以自己那顆習慣爲他人着想之心度他人之心,他的眼睛看不到欺騙。從他熬紅的眼睛裏,我看出了他的渴望和希冀。

在錢的利益之下,吃虧的總是像父親這樣毫不設防地對他人敞開心扉的人。最後,不善於耍心機的父親還是被騙了,工廠半路夭折,還欠下了一大筆虧空。父親不是一個能欠人錢的人,自責之下,他辭去了村支書的職務,領着村裏幾個敢闖敢拼的小夥子承包了建築隊,在一無技術二無人脈的情況下,硬是憑着一股子闖勁擠進了大城市,賺回了填補虧空的錢。這年父親四十一歲。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爲這件事後,他反反覆覆地念叨:“都說四十一歲這年年頭不好,我偏不信這個邪,我想闖一闖,改變命運,哪知還是沒闖出來。”鄉間有個迷信的說法,說四十一歲這年是“王八”年,特別是男人,到了這一年往往不順,命運多舛。有人說,到了這一年要在家貓着躲災,切不可與天抗命。

父親說,人活一輩子不能太窩囊,要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父親說,不拼一拼,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

父親說,誰說人不能與命爭,我就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看着父親,覺得他就是一個偉大的哲人。但我不明白,爲什麼辦廠事件失敗後,父親就默默地把自己埋身於泥土中,再也不提發家致富賺外快的話了。

後來我知道,父親其實還有走出土地的機會的,但是他放棄了。

那時我已經大學畢業了,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一次飯後閒聊,偶爾談到去世多年的爺爺。我的爺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整天不多說一句話,只知道埋頭幹活,他有一手做飯的好手藝。母親說,當年縣委書記還誇過爺爺做的飯好吃呢,這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在我的刨根究底之下,我知道了,父親早年當書記的時候,因待人實誠,胸無城府,公社、縣裏領導都特別看好他,喜歡和他交往。有一次公社書記陪縣委書記下鄉,晌午了就留在我家吃飯,是爺爺掌的勺。縣委書記邊吃邊連聲贊着“老人家手藝真不錯”。後來,他又來過幾次。那時還是購物需要憑票的年代,他第二次來時送來了十斤肉票。母親說,父親當時要是想離開農村,把家安到城裏,說句話就可以了,可是,面對縣領導的暗示,他一句話也沒說。

父親說,我從來就沒想到要離開農村,我要是真想留在城裏,當初復員轉業的時候我就不會回來。父親邊說邊拍着我的手,我是因爲你母親回來的,當時,她們孤兒寡婦的在村子裏受欺,我得回來支撐門戶。我說,哎呀,你幹嘛不留城啊,要不,我現在就是幹部子女了,也不用跑那麼遠到那兔子不屙屎的地方去上班。母親聞言臉上閃過一絲失落,我忙笑道,開玩笑呢,幸虧你回來了,要不就沒我了。

那是許久也不曾再有的一次暢談。之後多年回想起,仍然覺得溫馨。那次,我還知道了年輕時的父親曾經幹過兩樁驚動公社驚動縣委的大事。幸虧他的人緣好,許多人保他,要不他連農民也沒得做。

第一次說起來是無心之過。那時,每村都有蹲點包片的公社幹部,那天,公社幹部來時正碰上父親領着社員在大田裏忙活,看着這大片的土地,成片的莊稼,沒下過幾次農田的包片幹部不由得說了句:“這麼多的地得幾天才能幹完喲。”當支書的父親聽了,立馬回了句:“你要是允許我們搞點副業,我保證半天功夫莊稼全部收完。”那幹部以爲是開玩笑,順嘴說道:“你若能半天干完,我就允許你搞副業。”包片幹部是一包幾個村,着急去別的村察看,說完就走了,也沒把這當成事。

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父親當即宣佈:“大夥加把勁喲,幹完活我們趕海去。”我們村離海近,去海中挖點海貨改善生活貼補家用是每個村民夢寐以求的,但在那個年月,這屬於走資本主義道路,就算海里鮮魚活蝦亂蹦也無人敢去撿。見父親發了話,社員們歡呼一聲撲到了莊稼地裏,到了休息時間都沒人肯停下來歇一歇。晌午剛過,這一大片的莊稼已全部收割完畢。

那個中午全村都沸騰了,找魚竿的,弄魚錢的,拾掇各種趕海用的工具的,人人都忙得不亦樂乎。那時正是桃子成熟的季節,我捧着母親摘給我的大大的水蜜桃啃得滿嘴甜蜜,弄不清大人們一臉興奮地裏出外進是爲了什麼。到晚上,鮮美的海鮮吃到嘴裏的時候,我終於從父親和母親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可是,還沒等我臉上的笑意扯到最大,父親就被帶走了。作爲帶領全村搞資本主義道路的領頭人,父親罪大惡極,受到了批判。我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父親幾天沒回家了,母親每晚都偷偷地哭。

第二次卻是父親有意爲之的。父親雖然因爲趕海事件被批判了,但領導看好他,官帽沒丟,村裏的大事小情還是他說了算。父親是個不甘寂寞的主,也不知他從哪打聽到東北有一種高效化肥,施在地裏比用草木灰人糞便能豐產一倍。那時候沒錢,私下買賣化肥也是犯法的,但父親不信這個邪,沒錢的他硬是想出了以物易物的招兒。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一船小豬被偷運出海,爲了防止豬叫引人注意,每隻小豬的豬嘴都被捆緊了。那個夜晚海上起了風暴,但化肥還是成功運了回來。首戰告捷的父親興奮不已,正在醞釀第二次交易,卻被人告發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天運小豬的時候沒人發現,往回運化肥的時候幾個人由於興奮,說話的聲音大了些,被人聽到了。於是,紙裏包不住火,全漏餡了。

消息傳到公社,公社書記又氣又惱,當即下令撤了父親的職。但來年,全村的莊稼大豐收,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父親重新被扶到村支書的位子上,這一干就是十幾年。

父親說,那個時候膽子大,就想多打點糧食,別的沒想。

父親說,要真是糧食產量提上來了,都能吃口飽飯了,我就是被關幾年也值。

父親偷偷地說,你不知道,我跟公社書記都拍桌子了,他拿我沒轍。

母親告訴我,要不是父親脾氣暴,認死理,也不至於和領導關係弄得那麼僵,這十多年來沒人管沒人問,還是農民一個。

在那一瞬,父親努力維繫的強硬外表被徹底卸下,我理解了父親對他腳下的這片土地的熱烈的情感。

我不敢想象,十幾年之後的今天,父親老了,走下了村支書的位子,看着那些他一手侍弄起來的土地,被村裏新上臺的年輕人分了、賣了、搞了建築時,他心中是怎樣的痛楚。

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夜。那天晚上我剛吃完飯就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裏母親聲音猶猶豫豫、吞吞吐吐、還帶點小心翼翼的,我聽了半天才明白,父親想包地,可是村支書的兄弟也要包,包來種樹苗。父親脾氣犟,在村裏德高望重,村支書心裏向着自己的兄弟,兩方扛上了。最後,村支書表態,說誰先拿四萬元錢這地就包給誰。好勝的父親當即拿出了多年的積蓄,可是數來數去還差兩萬元。我那時剛結婚三年,每月工資只有五百多,兩萬也是我全部的積蓄。好在先生是通情達理之人,並不在意這錢的去留。我輾轉了一夜,躊躇再三,還是取出了這筆錢,送到了父親手上。

土地承包成功了,一包二十年。父親揮舞着手中的承包合同,滿臉都是孩子氣的笑容。我不明白,父親忙了一輩子了,緣何會如此的看不開世事,到老了還要折騰。區區二百畝地,除去代繳全村的公糧,除去置辦農用機械的錢,除去僱工的費用,我算不出還能剩下多少利潤。父親狠狠地抽着煙,我總不能讓他們把那些好地全糟蹋了,農民,還得靠土地吃飯。

父親對每塊地都精打細算,地要整平,肥要施足,爲了保墒,不噴除草劑,雜草全憑兩隻手來除。從早到晚,他和僱工一起泡在田裏。他很得意自己比那些僱工都能幹,全然沒想到自己業已是花甲老人。他反覆對僱工說,好好幹,我不會虧你們一分錢的。

爲了收種莊稼方便,父親置辦了全套的農用機械,他決心要大幹一場。

麥子成熟了,金黃色的麥穗沉甸甸的;秋天來到了,玉米粗壯挺拔,大豆粒粒飽滿,綠色的花生蔓兒迎風搖擺……看着這些,父親驕傲地笑了,好像一年的辛苦全有了回報。

父親的辛苦付出其實並沒有收到回報,也就是在他承包土地這一年,糧價慘跌。小麥的價格降到往年的一半。玉米,第一次有了和小麥平起平坐的資格,甚至,還有後來居上的勢頭。

而這一季,父親的地裏全種的小麥,其它作物只不過是田間地頭壠間的補充。爲了麥收季節不耽誤麥子的收割,父親還投資近十萬元購置了小麥收割機,那資金,是從銀行貸來的。年終結算,賣糧所得,除去僱工的工資和各樣使費,幾乎爲零。

家裏人都勸父親別再種糧了,照現在的形勢看,種花種草種樹都比種糧合算。父親悶悶地抽菸,一言不發。然後一單一單地計算開春所需的化肥。

有人給父親出主意,說把僱工的工資暫扣一年,這樣,至少開春買化肥的錢就不用自己東籌西借了,可以緩一緩。父親斷然拒絕:“我不幹那缺德事。”那人笑了:“就你心眼實,你去打聽打聽,包括頭年承包地掙得腰包滿漲的,誰按數給僱工工資了?”父親仍然是那句話:“我不幹那缺德事。”

父親按數將僱工的工資結算清楚,去鄰村專賣化肥的人家賒了化肥。儘管這樣比自己去城裏批發貴好多,但父親說這樣他心裏才踏實。

父親承包土地沒打算賺錢,他是捨不得他爲之灑了幾十年汗水的土地。但世事永遠無法預料,父親沒料到自己這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得到滿足,村委會決定收回土地,單方面撕毀了合同。而這一年,國家剛剛有了新政策,不用交公糧了,種地也不用交各種使費了,不但如此,農民自己購置的大型農具,國家還出錢補助。父親的春天剛剛到來。

村裏統一規劃土地。一紙告示下來,父親手中空握了幾張土地承包二十年的合同紙,土地不再歸自己支配了。父親一再堅持,也只爭取到了十幾畝貧瘠的二類地。

那些被收回的地,澆水不便的上坡地被整平了,準備批量蓋樓房;上好的水澆地,一部分變成了果園,一部分種上了大片形狀各異的乾枯的枝杈,掛上了“花木培育基地”的大牌子。二百畝地,轉眼間分崩瓦解。

作爲補償,父親被安排到村委辦公室抽菸喝茶看報紙,每年有幾千元的工資。

我們都爲父親慶幸,不管結果如何,父親總算不用整天日曬雨淋地拼命了,不用精打細算地耗神了。但父親卻從此沉默了,笑容也從他臉上抹去了。他的煙抽得更兇了,抽着抽着就盯着腳下的土地發呆。

每當看到父親這個樣子,我就忍不住要流淚。淚光朦朧中,父親又以習慣的姿勢蹲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點燃了一支菸。繚繞的菸圈,灰白的發,很快與茫茫的天地融爲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