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賞：一詩一念

“她走進教室的第一節課，便把頭頂那帶着白邊的黑帽子摘下來，使勁搖了搖頭，瀑布一樣的頭髮便攏在耳後，然後笑着問孩子們這樣好看嗎。下面的同學都說好看，她就說‘那你們聽話，上課不許亂’我們就認認真真地聽她講《要理問答》《天主十戒》。”王欣宜的話就像那年夏天的太陽，灼燒了我的心。於是，我把貪玩的心收起，去了教堂的唱詩班，只是爲了見見王欣宜口中那位漂亮的女教師。

等我進了唱詩班時，便再也沒見過老師摘下修女服頭上的帽子的樣子。他們說，修女上課的時候，神甫路過門口，看見了，便訓斥了美女教師。於是孩子們口中的語調便隨着大人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某個早上，班裏最調皮的同學在上課前，站在講臺上，把自己的涼帽往後一撂，搖了搖那幾乎光頭一樣的平頭，然後捏着嗓子尖聲尖氣的喊道：我漂不漂亮。下面的人鬨堂大笑起來，只有我注意到美麗老師紅着眼站在門口。等那個同學灰溜溜的'走下講臺後，老師才走進來。她頭昂那麼高，只有我知道，那是不讓淚落下來。她沒有發脾氣，像往常一樣，教我們唱禮拜歌，教我們關於輔祭的步驟，教我們教會的知識。

第二天，那個昨天扮壞的同學，書包裏蹦出一隻蛤蟆。嚇得他在課堂上瘋了一樣亂蹦亂叫。老師安撫好他，問誰做的？我低着頭，站了起來。老師嚴厲的說到：“你站後面去。”我噙着淚，倔強的站在教室的後面聽了一上午的課。下午那個孩子的家長找來，說孩子的手上沾了蛤蟆的蚧液，手上長了好多小疙瘩。老師在外面和家長聊了半天，沒讓家長進來。我看見她掏了錢給那個家長，應該是讓他去看病去了。

我愧疚的不行，可是也不敢跟家裏要錢，去彌補我一時衝動，造成的過失。於是，下課後我獨自去找老師認錯。我看着老師的眼，突然就垂下眼瞼，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這麼清澈，讓我覺得自己內心許多不可告人的祕密都那麼的齷蹉。她去裏屋，好一會，拿出一個本子，是她在修道院手抄的《失樂園》。她遞給我，溫柔地說：“聽他們說你很喜歡詩，這是我抄的，送給你看吧。”我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想跟老師道個歉，還沒開口，老師就止住我說：“沒有天生的壞孩子。今天的事不該怪你。“聽了這句話，我滿心的虧欠感突然不翼而飛。我開開心心的離開了教堂。

聖母昇天瞻禮是基督教在暑假時候最大的教會盛事。我們的教堂是十里八鄉最大的教堂，好多人都會來朝會。能在那天站在神甫旁邊輔祭，打着桂花，穿着禮服，下面人山人海盯着你，簡直就是一件可以到處炫耀的美事。可是我跟着唱詩班練習了很久，都記不住承聖體前的三次打鈴的時間節點。一個早上的小彌撒，我三次敲鈴都敲錯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身旁那個禿頂神甫身體的顫抖。彌撒完畢，神甫怒氣衝衝衝進我們教室，指着我就吼到：”大瞻禮，不要讓他輔祭。“ 老師看見我低着頭，就像犯了多大的錯誤一樣，也愣在哪裏。

那個中午，我回了家，一臉不高興，飯也不肯吃。母親問我什麼事。我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母親也唉聲嘆氣。吃飯中的時候，老師來了我家，問了原由，她便笑了，說這個還不簡單。

大瞻禮終於來了，按照我們的約定，她在教堂最前排領着唱詩班，當我需要敲鈴的時候，她便把手伏在左胸口。需要敲一下，她便伸出一個手指，兩下伸兩個手指，三下伸三個手指。我完美的輔祭，在那個夏天出盡了風頭。我媽見到教友就會吹贊一番，那天在神甫左邊輔祭的那個男孩就是她的兒子。

暑假很是短暫。唱詩班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老師教了我們兩首歌：《心太軟》 和《情深深雨濛濛》。我們十幾個孩子在教室裏壓着聲音唱的很難聽，她生氣了，問我們爲什麼不大聲唱。我們說怕神甫聽見。她依然帶着她那迷人的笑，說到：”你們唱就是，我教的，他又不會說你們。“於是最後那幾天的課，我們上的地動山搖。據說教堂周邊的鄰居都去找過神甫。老師最後給我們每個人做了禱告。以前神甫做禱告的時候，在那個昏暗的禱告室裏，我什麼都不想說。可是那天，在同樣的禱告室裏，她側着臉，帶着笑，我一直很討厭的禱告室突然就像經書上描述的天堂，華美異常。我對着隔着窗戶的老師說了很多。我看到了她摘下帽子的樣子，真的像王欣宜口中描述的那樣，美若天仙。她問我那本詩我看了沒有，我撒謊說看了，看到第四章了。因爲緊張，我盯着她的眼睛，突然就低了下來。最後，她讓我下午把那本詩帶過來的時候，我心裏一陣失落。比起長篇的難懂的英文詩，我更願意看翻譯過來的《新約》這種平白直敘的書，可是畢竟是自己愛慕的老師送的，她要要回去的時候，心裏多有不捨。

下午的時候，我謊稱生病，沒有去。老師上完最後一堂課的時候，去了我家。她帶了一本新詩，上面不再是《失樂園》那樣的長篇的枯燥的詩，都是很多短詩。因爲是交換禮物，所以我把原來的詩本還給老師的時候，便沒有那麼不捨了。

因爲第二年，教區換了修女來開唱詩班，所以我基本也不再進教堂了。

那本詩，我一直沒看。直到上了大學，心血來潮，把整本詩看完，纔看到最後一頁：希望你做個《快樂的人》，一詩一念，有緣再見。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