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已是陌路人散文
去年秋季廣交會期間，我搭乘早航班去廣州，在擺渡車上，隨行同事輕輕拉了下我的衣襟，並朝車廂左側的一位女士努了努嘴，我定了定神認出是秦。一頭柔潤的長髮披肩在米色風衣上，冷漠的雙眼凝視着窗外景物，猶存的風韻透着西伯利亞的寒意，雖然頎長身材依然娉婷如前，但眼角魚紋已難遮歲月留下的痕跡。
同事悄悄告訴我，其實，在候機時他就看到了秦，並注意到她也發現了我們。“她是故意躲避的。”“幹嘛不告訴我？”我用眼神責備同事。 他用手勢回答我；“她不想見你，何必呢？”我疑惑無語。
秦是我以前的助手。十六年前，剛從商學院畢業的她，十足古裝戲裏的純清女子，雲含春黛，雨滴秋波，一襲白裙飄逸，顰笑之間都見清麗。雖說讀的是外貿英語，但讓她寫一份商務郵件，吭哧半天，最後還得由我重寫；每當有外商來訪或是來電，靦腆的她更會緊張得忘記該用的英語單詞，常常會莫名來一句EXCUSE ME！搞得客戶一頭霧水。
但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地，大家感覺到，秦，並非像她的外表那樣柔弱。有人說她有點逞強，有點傲慢，有點虛僞；也有人說她有點天賦，有點心機，有點冷酷。由於秦是我的助手，所以，最終大家都默認了我對她的評價；勤奮好學，善解人意，責任心與事業心DOUBLE強。
那時候，公司的事業正處於上升階段，面對着日新月異的業績，我的創業熱情，恰似火山噴涌。紅紅火火的氣氛，激勵起大家的幹勁；艱難曲折的磨練，豐富了衆人的閱歷。在商界快節奏的環境下，經過幾年打拼，秦也迅速成長爲公司的.業務副總，成了我不離左右的得力助手。
我對她無限信任，也給予她真誠幫助，無論公事，還是心事，我都對她毫無保留，坦誠敘說。在旁人眼中，秦是當然的公司接班人。不知道，秦是如何看待我對她的信任和友誼的？總之，我爲找到了得力助手而欣喜不已。我真心期待，有朝一日她能夠真正接手公司的事業。
然而，人生終究無法虛構，期望也常常淪爲幻滅。秦在公司度過了六個春秋後，在第七年的春節假期末，她突然辭職要去獨立創業。之後，我才發現，其實她是早有預謀，並實施了暗度陳倉的手段，瘦了紅花，肥了綠葉。但最終，我還是諒解了她，畢竟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與她分別將近有三個月的光景，有一天中午，秦從杭州蕭山機場給我打來電話。那是她自組公司後，首次去廣州參加出口商品交易會。或許是內疚，或許是對前程迷惘，當她站在熙攘的機場出發大廳裏，看到同時去參加廣交會的其他企業人員，三五成羣，輕鬆快樂的情景時，她不禁憶念起跟隨我去參加廣交會時的點滴往事。她在電話裏告訴我；她將去參加廣交會，她很懷念公司，也很感激我對她的信任與培養；如今，她很無助，很忐忑未來，她有點後悔，此刻，她正在機場默默流淚。
我願相信她說的話，不會是即興表演，也不是偶爾感慨。我頃刻雲散了對秦的不快。我誠懇勸慰她；“別說消極話了！慢慢會適應的。”秦細聲問我；“如果我創業失敗了，我還能回來嗎？”“這是個僞命題。”我思索片刻後回覆了她。
平心而論，我從沒想到過這樣的假設。但，如果真有這一天呢？我會歡迎她歸來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我不願意對她說模棱兩可的話。
“沈總，我是否很讓你失望？”秦執着地問道。“是的！曾經失望過。”“現在呢？”“我能理解你！”秦茫然一聲嘆息後，陷入了沉默。片刻後，她不無憂慮地說；“不知道我的明天將會怎麼樣？”我覺得應該激勵她幾句；“既然已開始，何必再彷徨？你前面的路正輝煌着呢！”
自那次通話後，秦果然勤奮得不得了。她的運氣也好得不可思議。在那屆廣交會上，她獲得了意想不到的驚喜。一位英國大客戶選中了她的幾款樣品，讓她獲得了一份大訂單。幸運的開端，刻苦的努力，前瞻的眼光，出色的經營，再加上她姣好的容貌和嫺熟的交際手段，使秦的公司在幾年時間中迅速崛起，她進入了人生中春風得意的輝煌階段。
人往往就是這樣，失意之時，一江春水向東流；得志之時，一日看盡長安花。秦在發達之後，似乎完全變了樣。在那幾年中，時常有她的信息傳來，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有讚揚的，也有詆譭的。但相比之下，好像貶義的評價居多。我想想，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看到熟人的成功，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心態都會有。
“但是，你不知道。現在不能叫她‘小秦’了，你必須敬稱‘秦董’。上次去她公司，我叫了聲‘小秦’，結果，她理都不理我。” 這是某位工廠老闆對秦的抱怨。 “以後有什麼事，找我司相關部門吧。我現在很忙，沒時間可以浪費！”這是好多人複述的秦的常用語。
“這個人很現實，很冷酷的。”一位熟識秦的同行告訴我；有個加拿大華裔鞋商，迷上了秦嫵媚的眼神，癡情於她俏麗的秀臉，和那撩人的身材。秦懂得逢場作戲，懂得如何利用癡情鞋商的價值，儘管她對這位中年男人毫無興趣。但這並不妨礙秦鼓動他在境外建立起合資經營公司。幾年下來，這位華裔鞋商向朋友訴苦，與秦合作，他算徹底領教了美女老闆的陰險招數。他不僅分文未賺，還失去了原先和睦的家庭。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除了這兩位主角，誰能清楚其中的故事？
作爲秦的曾經引路人，我聽到這些議論後，感覺不很像她的所言所爲。在我的記憶中，雖然秦有時有點傲慢，有點冷酷。但還不至於變得如此損人利己吧？然而，聯想到秦中斷與我的聯繫也有好些年的事實，我也難免將信將疑了起來。
記得波蘭作家約瑟夫?康拉德曾說過；“切莫隨意採摘記憶的果子，不然會傷害到一樹的繁花嫩葉。”我不希望對秦的記憶果子，會因衆人的非議而受到傷害。人的一生，都有着繽紛的回憶。有的深刻如磐石，歷久彌新，一生都不會忘記；有些縹緲像雲霧，似有似無，隨時都會消散；但也有不少記憶會隨着歲月，隨着特定因素的變化而改變。這聽似玄理，但，現實就是這樣。細細想起來，我們每個人，誰沒有經歷過一些美好憶念被徹底顛覆的事例？不同之處，無非是有些人承受了冷酷的打擊，有些人卻從此看破了紅塵。約瑟夫?康拉德應該是屬於前者的吧？
而我呢？我不願意直面這樣的選擇，我希望在登機之時，秦還會一如往昔那樣，笑盈盈地向我問好。然而，現實是冷酷的。當擺渡車停穩在飛機舷梯前，衆人下車準備登機的時候，秦和我四目交投了，我難抑激動，以往的美好回憶，霎時涌上了心頭，我正想舉手招呼她，但秦卻像穿越一個陌路人那樣，從我面前冷漠地走過。頃刻之間，我的熱情、我的信念、我的希望，都隨着她的步履而逐一瓦解。我忘記了隨行同事的存在，我跟隨着秦緊走了幾步，我希望，她還會回頭，她還會停下腳步。也許，是她急於登機而沒看清我？或者，是她想和我開個俏皮的玩笑？要不，就是我變化得太大？不然，就是她眼睛有疾？ 我還在遲疑地想着。
“別發愣了。快登機吧！”同事催促我登機了。人到中年的他，彷彿徹悟人生地說道；“人生就如這航班。你我身邊大多數的人就像這些同艙相處的乘客，一旦到達目的地，瞬間星散是必然的。”
其實，我非常理解同事的話。確實，在如今社會裏，人已變的越來越功利，越來越虛僞，所謂的朋友、所謂的友情，到底還有多少是真誠的呢？很多看似親密無間的朋友，一旦分離，很快就形同陌路人。從此，他們只會互稱對方爲‘認識的人’。什麼是‘認識的人’？大概就是那些曾經搭乘在‘友誼之舟’上的人吧？如今，既然這艘友誼小船都會在頃刻間徹底顛覆，那我們還有多少餘下的話能夠訴說？ 但，儘管現實如此失望，我想，我依然會珍惜記憶中的那些曾經美好的果子。雖然，我此刻很爲秦的冷漠而倍感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