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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中藏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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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小說,是沒有驚險刺激的,是沒有吊得人心發癢的懸念的,單純從故事情節來看,真的算不上有情節,更談不上波瀾曲折了,完全沒有當今微小說和短篇小說的情節味——正因爲這樣,我一直覺得魯迅的很多小說,比如《故鄉》《孔乙己》《社戲》,它們就是散文——可它們明明就是小說。魯迅的小說和他的雜文一樣,是藏着深邃的思想的,這種深邃,是他後來的作家都沒法超越的一種“奇”,寫悲劇也好,寫歡樂也好,他告訴我們的都是深邃感人的思想。魯迅是注重描寫的,他描寫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人,是真真實實的現實生活,而且是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的生活,寫出來總是沉甸甸的,總能把人的心敲得咚咚地跳,這也是今天衆多作家做不到的“奇”;魯迅的語言很樸實,很精練,卻內涵非常豐富,這也是今天的寫作者應該細細咀嚼和學習的“奇”。再讀魯迅的《社戲》,再次被他那平淡中的“奇”深深吸引。

平中藏奇散文

一、平淡的敘述中,藏着豐富的民俗文化,藏着生活的厚重感,這是魯迅短篇小說的一種“奇”。

魯迅的小說,是徹徹底底地描寫他生活的時代的,而且是描寫最爲底層的普通百姓的生活,所以,他的《社戲》中,描寫了平橋村一代那豐富的民俗,通過民俗,把老百姓的生活狀況真實地表現了出來。

家族規矩方面的民俗就很多:

——有回孃家的民俗。“我們魯鎮的習慣,本來凡是有出嫁的女兒,倘若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這是平橋村一代的民俗,這是與我的家鄉完全不同的民俗,我這裏回孃家是新年,而且是每年的正月初二,這就像國家的法定節日一樣。魯迅這一民俗的描寫,寫出了獨有的地方特色。

——待客民俗。“在小村裏,一家的客,幾乎都是公共的。”讀到這裏,又是耳目一新。在我的家鄉,家族聚居的村落很多,但是,回孃家後成爲客人,就只是父母、兄弟姐妹的客,不可能成爲所有族人公共的客。

——輩分民俗。我們年紀都相仿,但論起行輩來,卻至少是叔子,有幾個還是太公,因爲他們都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們是朋友,即使偶爾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而他們也百分之百不識字。”看來這裏也是講究輩分關係的,只是對輩分關係形成的禮節卻沒有那麼看重和計較,這又是我們在衆多文藝和影視作品中看不到的宗族關係。

生產勞動方面的民俗:

——生存手段方面的習慣。“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都種田,打魚……”這裏是以種田打魚爲生,這是由“河”和“海”形成的生產勞動習慣。

——作息習慣。“我相信這話對,因爲其時臺下已經不很有人,鄉下人爲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覺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閒漢。”他們處處以農事爲重,不像閒漢一樣或者有錢人家那樣以戲爲重。

——行船人的船上生活民俗。“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殼全拋在河裏,什麼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罵的。”平橋村人,過河入海,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之一,但是,他們又與長時間漂泊海上的船家不一樣,這段描寫,把平橋村人船上生活的設施用具等都寫了出來。

節日或者遊戲活動方面的民俗:

——春賽的民俗。“至於我在那裏的第一盼望的,卻在趙莊看戲。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較大的村莊;平橋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戲,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算作合做的`。當時,我並不想到他們爲什麼年年要演戲。現在想,那或者是春賽,是社戲了。”這段文字告訴我們,平橋村有演社戲的習慣,即使單獨演不起,“合做”也要演。爲什麼要演社戲?社戲,最初是祭祀土地神的活動,分爲春社和秋社兩種。這種習俗活動沿襲下來,後來就不再專門祭祀鬼神了,而成了地方一種約定俗成的文化活動。就像不少地方春節後到正月十五,要耍獅子,耍龍燈一樣,成了一種民俗。

——出行的交通習俗。“就在我十一二歲時候的這一年,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橋村只有一隻早出晚歸的大航船,決沒有留用的道理。……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的戲比小村裏的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這段文字照應前面地理環境的交代,藉助說看戲出行的方式,揭示了平橋村人出莊回村的交通方式。

——社戲活動的季節,也是農民做生意的難得時段,不是爲戲而戲,借戲做生意,這也是一種民俗了。“烏篷船裏的那些土財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們也不在乎看戲,多半是專到戲臺下來吃糕餅、水果和瓜子的。……我有些疲倦了,託桂生買豆漿去。他去了一刻,回來說,‘沒有。賣豆漿的聾子也回去了。日裏倒有,我還喝了兩碗。’”

——具體的社戲表演內容,可以說是一種地方戲組織內部的民俗。文章根據故事情節的發展,引述了不少戲劇表演的內容:“我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但那鐵頭老生卻並不翻筋斗,只有幾個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陣,都進去了,接着走出一個小旦來,咿咿呀呀的唱。”“小旦進去了,立刻又出來了一個很老的小生。”“忽而一個小丑被綁在臺柱子上,給一個花白鬍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然而老旦終於出臺了。老旦本來是我最怕的東西,尤其怕他坐下了唱。”“那老旦當初還只是踱來踱去的唱,後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只見那老旦將手一擡,我以爲要站起來了,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舊唱。”

在不多的文字中,把戲的角色名稱和角色演員的活動情況,都清楚地表現了出來,讓我們看到了社戲表演的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規則——什麼時候賣力演,什麼時候敷衍而爲。同時,這些對演員行爲的描寫,與看戲人的描寫結合,把當初夜晚看社戲的情形真切地表現了出來。這就完整地把當年夜晚看戲的民俗畫面表現了出來。讀着這些文字,讓我想到了當年夜晚看壩壩電影的情形,內容幾乎都是打仗的,看電影的場面和當時的瞌睡狀態,與這社戲場景也有相似之處,壩壩電影也成了我們小時的民俗形式之一呢。

魯迅在《社戲》中,把平橋村一代的民俗生活特徵清楚具體地寫了出來,讓我們讀着該文,不只是在看故事,而是在經歷平橋村的鄉村生活,沒有隻能讀到故事的單調感,而是有着生活的厚重感。這是今天我們讀不少短篇小說讀不到的味道。正因爲濃郁的地方民俗文化特色,正因爲這種厚重的生活質感,所以,魯迅曾經獲得了競爭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只是他本人放棄了而已。所以,魯迅小說中的這種地方特色,是值得今天的短篇小說作者們學習的。

還要學習的,是《社戲》不是爲寫民俗而民俗,這些民俗內容都是爲小說情節的展開和主題表達服務的,所以,我們閱讀這些內容,又沒有專讀民俗書籍的枯燥感。

作者介紹平橋村的民俗,實際上就是在介紹這篇小說的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回孃家的民俗和母親回孃家的時間,爲“我”到平橋村,能經歷看社戲等事情事,做了很好的鋪墊,同時,從中也看出了母親的勤勞。介紹平橋村的生產活動民俗,寫了平橋村的地理環境、人口數量,突出了小,突出了臨海、臨河,這就爲看戲要船、描寫行船情形、雙喜的包票、“合做”演戲到趙莊看戲等內容做了鋪墊。

寫輩分,這是中國特有的宗族文化特徵。照理說,是同宗居住,又深受儒家家族文化的影響,這裏的規矩應該很嚴,應該不自由,可是,作者筆下的平橋村,有輩分,卻沒有那些殘酷的規矩,“即使偶爾打了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小村裏,一家的客,幾乎就是公共的”。這段敘述,爲“我”和雙喜他們玩到一起、寫他們爲“我”看社戲想方設法、寫他們一路對“我”的關心照顧做了很好的鋪墊,交代了故事的環境原因。同時,這段敘述,讓我們看到了平橋村民風的淳樸,人與人之間平等、沒有等級界限的約束,所以平橋村能自由、和睦、快樂。這讓我想到了一個故事,父親小時候和一個年齡和他差不多的“九老爺”玩耍,結果把“九老爺”弄哭了,我教私塾的爺爺,提着父親的膀子,把父親從天井的這邊摔倒了那邊,父親當場被摔昏死過去。小孩子之間玩耍,父親何錯之有?只因他“犯上了”。想到這個故事,我是多麼羨慕平橋村這羣孩子啊!讀到《社戲》中的這段描寫,我們又不得不想到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描寫的生活狀態,這也正是作者要表達的文章主題。如果我們聯繫後文對人物言行的描寫來讀這段民俗文字,我們的感受會更深切。

作者寫小夥伴看到的戲的內容,是爲寫夥伴們的神態和心理變化服務的,同時,也在告訴讀者朋友,那夜的戲一點沒有吸引力,根本不好看,但是“我”回答六一公公說那夜的戲“好”,在文章結尾,在作者寫這篇文章時,作者還是說“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如果沒有戲的內容的展現,我們會覺得這夜的戲真的好,如果是這樣,這篇文章的深刻性也就沒有了。戲不好看,作者爲什麼偏要藉助“我”的嘴來說“好”呢?可見,寫戲的內容的枯燥乏味,與“我”的感受形成對比,是有深意的。

二、平淡、樸實、精練的語言,寫出了豐富的信息內容,寫出了感人的人物形象。

魯迅小說語言的樸實和平淡,是因爲來自於“泥土”中,是人們口語中見慣不驚的,這一點,朋友們可以品味前面摘引的描寫民俗內容的句子,這裏我們只品味描寫人和物的句段,從中感受魯迅語言“平”“奇”的魅力。

“蝦是水世界裏的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着鉤尖送到嘴裏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或者因爲高等動物的緣故罷,黃牛水牛都欺生,敢於欺侮我,因此我也總不敢走近身,只好遠遠的跟着,站着。”寫蝦和寫牛,都是白描,都是口語味很重的自然語言,沒有特別的詞語或者句式方面的講究。但是樸實的語言寫出了生動,“捧”“送”寫出了蝦子上鉤的情形,“遠遠的跟着,站着”寫出了“我”畏懼的程度,又寫出了想接近卻又不敢的心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兩個句子,寫出了物的特點,也寫出了人的特點,而且寫出了人物的心情,寫出了幽默感。“呆子”“不憚”寫出了傻得可愛的樣子,“欺生”“敢於”把牛當做人來寫,寫出了它們可愛的樣子,也寫出了作者膽小怕牛的惶恐樣子,作者的歡悅心情,也就在這些詞語中表達了出來,讀着句子,我們不得不快活地笑起來。

“我們已經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後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於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着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搬徑向趙莊前進了。”這段文字,不到一百字,卻寫出了很多內容,如何開動船、如何划船、船中的氣氛、水聲、行船環境、船行速度,都清清楚楚,畫面效果極強。每個方面,用語準確精練,只用四個詞語——點開、一磕、退後、上前出——就把開動船的步驟動作寫得清清楚楚,“架起”“換”把划船方式寫明確了,同時,孩子們的聰明能幹和嫺熟本領,也在這幾個詞語中充分表現了出來;“笑”“嚷”兩個詞,把人物情態寫活了,把熱鬧的場景和歡樂的程度真切地刻畫了出來;“潺潺”寫水聲特點,“碧綠”寫河流兩岸的顏色特點和莊稼的長勢特點,“飛”寫出了船行的速度,也寫出了“我”的心情和感受;一詞一特點,真的精練準確,自然而沒有雕刻的痕跡,而且這些詞語,都是口語中常用的,平淡樸實的語言,寫出的是神奇,不得不讓人驚歎。寫法上,寫人和寫景結合,把人物的歡樂心情渲染到了讓人羨慕的地步,讀着文字,哪裏是讀,簡直就是船上的一員了。

“雙喜終於熬不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這是看戲,這不是第一天演戲,雙喜他們對戲的內容是清楚的,如果不是爲了迅哥兒,他們是可以不來的。正因爲是爲了客人,所以,他一直忍着,滿足着客人的心願,直到實在沒法堅持了才提出離開的建議。這看似簡單的一筆,不僅交代了回家的原因,爲偷豆吃做鋪墊,而且把雙喜處處爲他人着想的美德寫了出來。“在這遲疑中,雙喜可又看出底細來了,便又大聲的說道,‘我寫包票!船又大;迅哥兒向來不亂跑;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聰明,果敢,有擔當,識人,細心,多麼感人的孩子王。“阿阿,阿發,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的呢?”“雙喜以爲再多偷,倘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這不僅寫出了雙喜這個孩子王的善良、處處爲人着想,而且寫出了他讓人驚歎的心細——慮事周全。面對六一公公的善意責怪,雙喜說:“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一句話,寫出了多少意思?承認摘了豆,敢做敢當,不狡辯,勇於承擔責任;說明摘豆理由——請客,這讓我們想到前文說的一家的客便是公家的客,不是狡辯,而是合情的理由;說出了昨晚偷豆的實情——本來是偷阿發家的,怕偷多了阿發娘傷心,這也是堵六一公公的嘴,不讓他繼續嘮叨;嚇跑了蝦,轉移話題,讓六一公公快點離開。這些話把雙喜的調皮、聰明寫得感人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