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大姐散文隨筆
在我的記憶深處有一段久遠的往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這段真實的往事，就發生在我當時住的貧窮閉塞的小山村。那如吊蘭一樣堅強執着的鄰家大姐，現在寫起來都讓我有種溫暖如春的感覺。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隨着時間的飛逝，世事的變遷,我也從東北來到承德，也已經大學畢業有了工作……
讓我把時光摺疊，壓縮，回到那年。
一
那年，我十二歲，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逼迫着寒氣席捲而來。大街上突然傳來敲鑼打鼓吆喝聲：“大家都出來看呀！老孫婆的閨女搞不正當事被抓了……”嘈嘈雜雜的人羣，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人們翹着腳尖，伸長脖子睜大眼睛張望着。一個十七八歲、披頭散髮的女孩，被押解着，從村東頭那條只有三米多寬的小土路走了過來。她被繩子緊緊地捆綁着，脖子上掛着兩隻鞋子，前胸掛着一個紙牌，上面寫着五個大字：壞女孩孫桃。她的後面是五個歪戴着帽子，手裏拿着棍子的男人。
只見那個被押解的女孩高昂着頭，光着腳丫一步步行走着，後面土路上留下一滴滴血道子。我被人簇擁着，一眼認出，被押解的人是我家前院孫孃家在縣裏上學，我喜歡的大姐。我顧不得許多，大聲喊着跑上前去，撕扯着大姐的繩子衝那幾個男人嚷道：“你們幹嘛要捆我大姐，你們放開她！”哥哥也跑上前站在我的面前說：“放開我大姐！”那幾個人看見我和哥哥跑過來擋他們的道，不耐煩地喊道：“是你大姐就趕緊領回去，省得我們陪着受罪。通知家裏領人也不來領，趕緊領回去好好管教！”說完他們胡亂解開了大姐身上的繩子，罵罵咧咧地離開了。我和哥哥拽着大姐，一路小跑着離開那些擁擠的人羣，氣喘吁吁跑到我家屋後的一個小土堆旁坐了下來。大姐低着頭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過了一會，她突然“嗷”地一聲大哭起來。我默默地把大姐脖子上掛的牌子摘了下來，替她穿上鞋子。大姐哭了一陣停了下來，眼裏含着淚花對我和哥哥說：“你倆相信大姐是壞人嗎？”我和哥哥使勁地搖着頭並連連說道：“大姐不是壞人，不是！你是我們最好的大姐！”
二
那年的春天，前院孫孃家大我五歲的大姐給了我一株吊蘭，讓我好生養護。那是第一次聽說它的名字：吊蘭——它幾片細長的葉子舒展開來，並倔強地向上伸展着。綠如碧玉的吊蘭一下吸引了我，我對它愛不釋手。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窗臺，讓溫暖的陽光和春風來呵護它。看到它在清風中搖曳的可愛樣子，我心裏樂開了花。大姐對我說：“吊蘭在植物中極爲普通，不被人重視，但它有極強的生命力，折磨不了，壓迫不了，屬於默默無聞、無私奉獻、不求回報的綠色植物。我很喜歡吊蘭，願意做一株吊蘭！”大姐講的時候眉毛彎彎地上翹着。我雖然聽的不太懂，但我也會“嗯哪”地應着，因爲誰讓大姐在我眼裏總是那麼好呢！
大姐的家裏只有孫娘和她兩個人。孫孃的丈夫是在大姐九歲那年，承德灤河上游發大水、去河邊打撈一些上灘衝下來的豬崽，掉下河沖走了，再沒回來。從此後，孫娘一個人帶着大姐過。大姐學習非常刻苦，學習成績優秀的她，連跳幾級考上了我們全縣最好的高中。那時候，我們村裏能考上那麼好的學校的人，也就大姐一個。住校的大姐，每個月只能回家一次。每次回來，孫娘都會瘸着腿去車站接她。孫娘打小的時候淘氣，從高牆往下跳，摔壞了腿。那年代，孫孃家比較窮耽誤了治療，落下了腿部殘疾。每次孫娘去接大姐回來都會逢人便講：“我閨女終於放假從縣裏回來。“
“啊！你問我閨女是哪個學校的？就是咱縣上最有名氣一中唄。”孫娘每次說大姐，臉上都會笑成一朵花。大姐不光學習好，人也長得出奇得漂亮。高高的個子，白白淨淨的皮膚，長髮披肩清純的模樣誰見誰愛。
每次大姐從縣裏回來，孫娘都會吃過晚飯後，帶着大姐來我家串門。大姐每次來我家，都會給我和哥哥送來幾根帶圖案的鉛筆，和她用過的書。大姐還經常告訴我和哥哥，一定要好好學習，沒事的時候要多看看書，要孝順自己的父母，多幫家裏幹活。也別說大姐對孫娘可謂是非常孝敬，每次大姐回家都忙得不亦樂乎，不是給孫娘洗頭，就是把家裏家外收拾得乾乾淨淨。還把院子裏種的一盆盆吊蘭，修理得精精神神的。可惜好日子不長，大姐在即將畢業考大學的時候，卻不再上學了，說是自己偷偷辦了退學手續，去了班主任林老師家當了保姆。據說是幫那個林老師伺候癱瘓在牀的愛人，而據說林老師和本單位教體育的儲老師，因爲本班學生髮生爭吵，當時儲老師喝醉了酒打了學生。林老師實在看不下眼過去幫學生說話，結果，儲老師藉着酒勁還給了林老師幾拳，自己也不小心摔了幾個跟頭，突發心臟病沒等送到醫院就死了，林老師被找去調查，結果一去就是幾個月沒有回來。孫娘聽後，當時就抽了過去。鄰居們趕緊掐人中的掐人中，還給孫娘嘴裏灌了幾口酸菜湯水，孫娘纔算緩過氣來。孫娘甦醒過來那一刻，撒腿坐在地上，不停地拍打着前胸嚎啕大哭。事後不甘心的孫娘，在我的媽媽陪伴下一起去了縣裏。幾經周折找到學校，又去了那個男老師家，卻無論怎麼敲門，也沒見有人出來開門。沒辦法，媽媽和孫娘只好打道回府。回到家後，我們再也很少看見孫娘出門。有時，媽媽讓我去給孫娘送些好吃的或送些水果，孫娘也不在如以前那樣，樂呵呵地叫我名字，只是有氣無力地推讓着，冷冰冰地說：“送這玩意幹嘛，我又吃不下……”
從那以後，大姐就如蒸發似地再也沒有回過家。孫娘也偷偷自己去縣裏找過幾次大姐，也沒見到大姐面。不知不覺一年的時間快要過去了，一直沒露面的大姐，怎麼會被當成壞女孩，給押回村裏了呢？
三
村裏的路是崎嶇的小土路，閉塞的交通，思想有些封建的村裏人。我和哥哥拽着大姐走回村裏的時候，街邊子人們都指指點點地議論着，甚至有人還衝着我們扔着磚頭瓦片子。更有甚者，還有一個婆婆手裏端着一盆髒水潑向大姐。我和哥哥前後招架着，而大姐卻一言不發，默默地掉着眼淚。來到孫孃家門口，我和哥哥使勁敲打門環叫着孫娘。叫了好些時候，圍觀了好多起鬨的人，也不見孫娘出來給我們開門。大姐蹲在地上抱着頭被村裏人惡言惡語數落着，一言不發。媽媽跑了來，拽上大姐對我和哥哥說：“別敲了，走回咱們家。”進了我家門，大姐撲進媽媽懷裏大哭起來。媽媽輕輕拍着大姐的後背說：“閨女，阿姨相信你，有什麼委屈就和我說吧，我會找你媽說清楚的。”大姐擦了擦眼淚，有些猶豫地望着媽媽，剛要說些什麼。突然，外面傳來大姐家鄰居小六子的驚慌喊叫聲：“哎呀媽呀，出人命了，老孫婆吊死在她家院子裏了。”大姐聽後，瘋了似地隨着小六子的喊聲跑出門外。我和媽媽哥哥愣了一下神，也跟在他倆身後跑向孫孃家。
大姐家院門早已被鄰居撬開，左鄰右舍的好多人擁擠在院子裏看熱鬧。只見剛被從樹上解下的孫娘，平放在院內一扇門板子上，舌頭還伸出老長。聽小六子講，他中午回家鑰匙拉屋了，翻牆的時候，他看見孫娘已經直挺挺掛在自己家院子裏的大樹上。孫孃的兜裏有一個紙條寫着幾個字：閨女，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丟不起那個臉，我先走了！大姐嗷嗷地哭叫着，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嘴裏還不住聲地喊叫着：“媽！您怎麼不聽我解釋就走了呢？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不是的，真的不是！……”哭喊聲撕心裂肺，在我們小村落久久地迴盪着。
孫娘出殯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大姐披麻戴孝在孫孃的墳前坐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媽媽就把大姐接到了我的家中。從此後，大姐就住在了我家。每天大姐早起都會早早坐在我家院落裏，望着自己的家的院門出着神。每天白天，她會躲在自己住的房間裏捧着書本看。很少出門的大姐，有時會來到我房間看看她送我的吊蘭。雖然有時，還有鄰居偶爾路過我家啐上一口唾沫罵上一句，大姐也不會去辯解。直到有一天，我家來了幾個衣着光鮮的.城裏人，口口聲聲說要找大姐，大姐瘋了似地衝了出去，嘴裏不停地喊着：“你們還想咋樣？我媽也讓你們逼死了！今天我和你們拼了。”時，我們才知道了事情經過。
四
原來來的這幾個人，是那個男老師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兒媳。那個男老師姓林，是大姐班教語文的班主任。林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師，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對學生非常的好。他有個不錯的家庭，妻子在一個政府機關上班，有兩個兒子都已經先後結婚。這兩個兒子不怎麼孝順，時常不回家。林老師愛人沒中風之前，他們還偶爾回去一次兩次的。每次回家臨走前，鄰居都會看見那個林老師愛人，早早就去銀行排隊取錢。那時候你就看吧，取完錢的她，手裏掐着鼓囊囊的錢包小跑着回家，不一會，就看見她的兩個兒子和媳婦，帶着孩子從家裏大包小包走出來。跟在後面的林老師和他愛人，還不停地囑咐着：“東西拿好，錢都拿好。那是我兩個月的工資呢……”而每次，他的兒子媳婦，都會不耐煩地胡亂的揮着手說：“煩不煩呀，不就那麼點錢嗎？還至於大呼小叫嗎！”但自從林老師愛人癱瘓牀上，林老師出了事就再也沒見那兩個兒子露過面。大姐和幾個同學聽說後，打聽到林老師家，每天下學就都過來給林老師愛人做飯洗澡，拆洗被褥。最後大姐看林老師愛人實在可憐，夜間也需要人陪護就毅然辦了退學手續，留在林老師家當起了林老師愛人的保姆。每天推着林老師的愛人進進出出，來回揹着她去醫院看病。時間久了，鄰居們都議論紛紛猜測地說：這個女孩肯定就是貪圖林老師家的家產房子。要不然誰會那麼好心呀？”而林老師愛人，一開始身體就不太好，自從林老師進了局子後，她變得愈發憔悴。她知道自己的時日不長了，她就對大姐說：“我挺想你們林老師的，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不行你帶上我去派出所看看林老師吧。”大姐看林老師愛人那麼說了，也沒想那麼多就揹着林老師愛人，一路倒車來到了林老師被關的地方。沒想到在回來的路上，林老師愛人還沒到家裏就去世了。大姐按照林老師愛人留的一些電話地址，給他們的兩個兒子分別打了電話。兩個兒子和兒媳聽到信回到家後，不由分說就把大姐用繩子捆到派出所，楞說大姐，是想霸佔他們家的房子家產的狐狸精。
後來他們在整理他母親的遺物的時候，發現他母親在一份遺囑裏提到了大姐，她在遺囑中寫到：我的兩個兒子，我走後你們也會回來分家產了。我知道我和你爸沒有這兩個錢和這套房子，你們根本也不會回來送我。我自從中風癱倒在牀，你們倆就從未露過面，更別說你爸不在家了。你們兩個當兒子的需要錢了回家要，老人有困難需要照顧了，你們卻都躲得遠遠的！在你爸離開家的六個月的時間裏，都是你爸的學生每天堅持給我做飯、幫我擦洗身子、推我出去曬太陽、自己的學業都耽誤了。自己的媽媽找上門，怕媽媽不理解都沒有敢給開門。人家閨女不光長得好，還心眼好。如果我沒有她的每天細心照顧，你爸走當天我就已經不在了。我知道我的時日也不長了，恐怕也等不到你爸回來的那一天，我也曾背後和人家閨女說，要把咱家的房子和家裏的錢適當補償給人家閨女。可人家堅決不要。我寫下此信是想囑咐你們，我走後，你們一定要善待人家閨女！和學校說說讓閨女回去上學……大姐讀完林老師愛人遺囑那一刻，哭得很傷心，她手裏舉着那封信，拼命地跑向孫孃的墳地不停地喊道：“媽媽，您聽到了嗎？我不是壞女孩！我只想做吊蘭……”
林老師事情解決那天，大姐也回學校上課了。當全村人簇擁着大姐把她送上了車，我懷裏緊緊抱着大姐送給我的吊蘭，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轉，大姐微笑地轉過身來對我揮着手說：“回家好好養着這盆吊蘭，等大姐考上好學校一定回來看全村人，回來看我媽！”望着大姐車的背影揚着塵土離開村落，我從心裏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一定要向大姐一樣去上縣裏最好的學校！
五
時光飛快流逝，大姐走後的第二年我也考上了市裏的一個好學校市一中。有一天，我和同學去市一中的前面花園逛，竟然發現花園外雜草一角有一株吊蘭。我突然想起家裏大姐送的吊蘭，連日的學習奔忙，我已完全忘記了陽臺上大姐送的那株吊蘭。我急忙趁學校放假，趕夜車回到家。無意中驚喜地發現，被我冷落的那株吊蘭竟然還活着，並且葉子又多了肥大了許多。它忍受了那麼多天的乾渴，本以爲它會枯萎倒下，卻沒想到在看到它那一刻，它依然能青蔥如玉，煥發着生機。我被它的生命的頑強所震撼。六月這麼炎熱的天氣，人都受不了，吊蘭卻忍受了十幾天的乾渴，頑強地活着。堅守着對生命的希望，用驚人的毅力對抗着萎縮。
回家的當天，媽媽還告訴我，孫孃家大姐也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北方大學。說明天一大早，就會回村裏看望大家。天剛矇矇亮。我們一家人以及全村人一大早就聚集在村口，敲鑼打鼓等候着大姐的歸來。我手裏捧着大姐送的那株吊蘭，被人簇擁着。披紅掛綵接大姐的車由遠至近地開來了，我看見大姐坐在車裏，臨近村口，她突然搖開車窗，努力從車裏面探出頭，流着淚對我們揮手喊着：“我回來了！媽媽，我考上大學了！”
此刻，我彷彿看見大姐的媽媽孫娘也夾雜在人羣中，頻頻點着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時我真實的感覺到，我手裏的那盆吊蘭正在綻放、正在向上努力伸展……
當我把這篇文章的最後一行字寫完時，長嘆了一口氣。擲筆擡頭一瞬，我看見窗前的吊蘭舒展着青綠色的葉，執着地向上攀着。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我還看見孫孃家的院落裏，大姐種的幾盆吊蘭，也在努力成長，葉子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長。往日在青白的日頭下所見的那暗淡，那單調，竟殘雪般的散盡了。
輕輕問上一句：如吊蘭一樣的大姐，你現在哪裏？你還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