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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殺豬的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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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冷,豬就開始脫膘。因此,鄉下人家,一進入陰曆十月的下旬,就要開始準備殺年豬了。

關於殺豬的一篇散文

殺年豬,是個大事。一年上頭,除了婚喪嫁娶這樣的紅白喜事,就數殺年豬隆重了。殺年豬前,要準備足夠的鹽,足夠的柴薪,請幫忙工,提前預約殺豬的師傅。

我們那地方,五六個生產隊,就一個殺豬佬。這人姓金,大家叫他金師傅。金師傅殺了多少年豬,我不知道,好像我記事起,我們家的年豬都是他殺的。算起來,少說也有十好幾年吧。

他身材高大,身體壯實。我記事時,他大約五十多歲,但精神矍鑠,走路仍蹬蹬蹬的。力氣很大,兩隻手能將百來斤的整豬輕鬆掛在梯子上,臉不紅,氣不喘。方臉,絡腮鬍,兩道像掃帚一樣的眉毛,又黑又粗,充滿殺氣。再惡的狗子,見了他,都只敢躲得遠遠的狂吠。

每年開始殺豬,金師傅都要看好日子,選一家來試刀。被選到的人家,一般是當地當年豬長得最旺相的人家。據說,試了刀的,第二年還會六畜興旺。於是,被選到的總是像中了頭彩一樣高興。試刀的儀式我見過,就在我家。

他洗好手,將一把用紅綢布緊緊包着的東西,從一個長提籃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打開,擺在桌上。原來是一把有鞘的刀。刀一抽出來,亮晃晃的,寒氣逼人。然後,對着那刀上香,燒紙。再直挺挺地跪下,滿臉肅穆,虔誠地叩頭,口中唸唸有詞。據說這刀是他師傅傳給他的,想來他拜的不是他師傅,就是管六畜的神。

那時,搞集體,年豬一般都不大,通常都只有百來斤。殺一頭豬,一兩個打下手的就夠了,不需要太多的幫手。但哪家殺年豬,總得請上兩三桌。其實,是想借殺年豬這個機會,請親朋好友聚上一聚,聯絡聯絡感情。被請到的人,自然有面子。這頓飯,就叫吃殺豬飯。

豬被殺前,總要給它喂頓淨食,這淨食就是完全用糧食煮成的,像被處決的犯人處決前吃的那頓斷頭飯。我娘是一個特別慈善的人。這時候,餵豬的娘總是顯得很難過,和豬說着話,依依惜別,有時還抹眼淚。這也難怪,畢竟是生命。從一個小豬仔,一勺勺地喂到大,怎能沒有感情?

大家習慣性地認爲豬很蠢,其實不然。豬被殺前,要從豬圈裏趕出來。平日裏再活潑、再喜歡往外面跑的豬,這時怎麼趕都不會挪窩,烈性一點的甚至會拼死抵抗。要把豬趕出圈,需要幾個人抓頭提尾,從豬圈裏強行拖擡出來。如果圈裏還有其它的豬,通常會因此低聲地悲鳴,讓人聽了心像被什麼東西揪着一樣難受。

豬一路哀嚎,聲音絕望而悲涼,聽着瘮人。膽小的小孩,往往會被這聲音嚇哭。

拖擡出圈的豬,會被強力地摁在殺豬凳上,豬哀嚎着拼命掙扎。那眼神,充滿着祈求,充滿着絕望,讓人不敢直視。殺豬凳比一般的條凳要寬,是專用的,平時見不着蹤影。也沒幾家有。

金師傅從他的提籃中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尺來長的尖刀,一手操着刀,在豬身上正擦一下,反擦一下,然後一手猛地扼住豬頭,一刀從豬的喉下用力捅進去,直至心臟。刀一抽,一股熱血從刀口噴出,落進早就準備好的盆裏。豬掙扎幾下,嗚咽幾聲,抽搐一陣,就再也一動不動了。

金師傅拿出一把短刀,在豬的後腿挨近蹄爪的地方,劃上一道寸來長的小口,然後,拿出一根頂端圓球般的長鐵棍。這棍叫“挺長”。他一手提着豬腿上劃開口子的皮,一手將“挺長”一點一點地抻進去,直到豬的前腿部位,來回鼓搗。抽出來,再換個方向。幾次三番之後,他就擡起那豬腿,湊近嘴邊,從那口子用力地吹氣。漸漸地,豬身鼓漲起來,這時候就要開始給豬褪毛。有人早就將燒沸的水,用桶提來,交給金師傅。金師傅將水迅疾地淋在豬脊上,兩手飛快地拔着豬的鬃毛,將拔下的豬鬃毛扔到放工具的提籃裏。

拔完鬃毛,就在淋過沸水的地方,用巴掌大小的一個鐵刮子,來回地用力刮,直到刮盡豬身上的毛。再用掛鉤一類的東西,勾住豬的蹄殼,一一拔掉。

這一過程,叫整豬。豬整好了,金師傅就從提籃中拿出一個能活動的兩端都有鉤子的東西,一段鉤住豬的尾部,旁邊幫忙的擡着豬,將豬倒吊在支在牆邊的木梯上。這是要給豬開膛破肚了。豬一開膛,就要將肝、肺、肚、小腸、大腸一一取出來。除了大腸,每取出一件,都要用一種用糉葉扭成的茆子繫上,稱爲穿茆子。有了茆子,就可以將其掛起來,方便用柴火薰,掛在樑上保存。

然後,是將豬大卸八塊。先切下頭,再是項圈。然後,要從木梯上取下來無頭的豬身,放在平放的門板上。拆掉油,將其沿脊椎剖成兩扇。每一扇,又縱向切開,分成前腿、包肋、軟肋、後腿、圓尾。

殺年豬,要給國家上交稅錢,稱爲豬厘金。豬鬃,豬蹄殼,小腸,歸金師傅,這是不成文的規矩。當然,還要好酒好肉盛情款待金師傅。

小時候,我特別羨慕金師傅,殺頭豬,賺錢不說,還可以頓頓喝酒吃肉,那日子,太幸福了。娘卻說,金師傅是在造殺孽,背命債,死了要下地獄,被鋸子鋸,磨子磨,油鍋炸。我雖然想頓頓有肉吃,但一想到死後地獄的種種酷刑,也就打消了當殺豬佬的念頭。但我對肉食卻充滿着異常的熱情。我曾問過娘,吃肉會不會有罪,會不會下地獄。孃的回答顯得很矛盾。有時候,弄了肉,說細娃兒要多吃肉,才能長高。有時候,我鬧着要肉吃,娘又說,肉吃多了會轉世爲豬。幾十年過去了,少說也吃掉了好幾十頭豬,如果真有來生,怕真是要變成豬了。如果吃肉是罪,吃豬肉變成豬就能贖罪嗎?那麼,我還吃過雞鴨魚鱉牛羊,真要變這變那,一個人又怎麼應付得過來?

殺豬,作爲一個行業,很古老。有人吃肉,就有家畜,就有殺戮,就有屠宰。就職業而言,沒有貴賤之分。人爲什麼要吃肉?因爲遺傳,因爲需要肉提供營養。用萬物的.生命,來滋養人的生命,這是人性與生俱來的惡,人性的殘忍。至於人吃人,是吃肉的一種極端。殺人的人,被稱爲劊子手。因爲有人要吃人,所以纔有人被殺。吃人的人,明着的,暗着的,比比皆是,魯迅就將中國的歷史概括爲兩個字:吃人。真要細究起來,恐怕人類的歷史也難逃吃人二字。這樣一路想來,很可怕,很心虛,很茫然。

離家上學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金師傅,想來早就去見閻王了。下地獄,受酷刑,現在恐怕連三歲的小孩也知道那是迷信,不會相信,科學讓小孩都變得理性,讓人變得現實。也正因爲如此,這世界上,似乎除了權利、金錢,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再沒有什麼值得敬畏的了,人也就沒有了道德的底線。沒有了道德的底線,人還有什麼不敢做,不能做的呢?或許,沒有什麼可怕就是最最的可怕。誰知道呢?

慢慢的,我也學會了“君子遠庖廚”。因爲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密,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沒有必要親自操刀。就連吃殺豬飯,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想來現在殺豬,也該現代化了吧,殺戮的速度應該更快,殺戮的工藝水平應該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