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伊甸園散文

爸爸到諸暨工作後的第三年，媽媽也調了過來。

那是1953年3月，學校早已開學，一時無法適當落實，媽媽就被臨時安排到了離縣城近20裏地的盛兆塢。

聽媽媽說，當時的狀況完全可以用“兩眼一抹黑”來形容。之前，她從沒出過紹興，更未到過人生地不熟的諸暨鄉村。好在媽媽適應能力強，很快就安定了下來。

諸暨鄉村，那時通公路的極少，盛兆塢也不例外，最寬廣的道路也只供獨輪車“行駛”。有一個週末，媽媽回城，卻不認得路，只好一路跟着電線杆走。媽媽的想法很簡單，也很科學，電線杆總是通往縣城的，跟着它總能到達。結果也確實如此——那時電力線路單一，不像日後那樣縱橫交錯。

媽媽沒在盛兆塢多待。6月份，弟弟介昀出世，她請了產假。

產假結束，媽媽被調到了袁家。袁家屬浣紗區大侶鄉，離城8里路。媽媽在袁家的大侶完全小學任教。

媽媽安頓下來不久，我也隨寶秀阿姨來到諸暨。

袁家小學真“小”，記得最初時，在一個不大的四合院裏。我們自然不可能在學校裏住，只得向農戶租房。

寶秀阿姨很快被丈夫叫回了家。曾另有保姆來帶我，可她與村裏什麼人關係曖昧，影響不好，學校領導便勸媽媽將其辭退。

幸好那時候學校新建了校舍，我跟着媽媽住進了學校，與朱文琴老師同住一個房間。

我算得上是個乖孩子，起碼不會闖禍惹麻煩。白天大多在操場的沙坑邊玩，或者在村裏遊逛，去小溪邊捉小魚小蝦玩。

介昀比我小3歲。媽媽沒辦法親自帶他，這時，寶寶阿姨自告奮勇地把介昀領回了家。

寶寶阿姨大名毛寶素，她丈夫叫孫利東，我們叫他利東阿叔。

利東阿叔是孤兒，解放前靠四處流浪乞討活命，解放後翻了身，分了房子，娶了妻子，後來還參加了志願軍。在我幼小的印象中，他是很偉岸的。美中不足的是，寶寶阿姨沒有生養。夫妻倆收養了一個小女孩。她大我2歲，我與介昀都叫她惠姐。

寶寶阿姨家離學校很近，我經常一不留神就去那裏蹭飯，有時候，樂不思蜀，連晚上也賴在那裏不走。碰到媽媽開會或有別的什麼事不能照料我時，我更是名正言順地住在那裏。

寶寶阿姨家一樓一底，朝南，冬暖夏涼。白天，寶寶阿姨與利東阿叔下地幹活，家裏成了我們三個人的天下。

惠姐比較懂事。家裏的活，洗衣做飯，飼雞餵豬，統統歸她。我們都得歸她管，可實際上，她管得了我，抓不住介昀。

寶寶阿姨回家吃飯時，見介昀瘋玩還沒回來，總要先責罵一通惠姐。惠姐則委屈得要命，也不知爲這哭過多少回。時間長了，寶寶阿姨摸熟了介昀的脾性，見怪不怪，不再埋怨惠惠。可寶寶阿姨又不能不理會，每到那一會兒，總要親自滿村轉悠喊上一圈。

然而，找是找不到的，等肚子餓了，介昀就自己回來。

飯桌一般是擺在門口的屋檐下。一邊吃，一邊閒扯。

惠姐眼睛最尖，遠遠看見介昀耷拉着個腦袋，剝着指甲，半天挪不出一步的樣子，輕叫一聲，來了！隨後，飛快地從凳子上躍起，跑過去拉住介昀的手。不然，天知道他會挪到哪年哪月。

惠姐跑起來很好看。她穿着一條白底的跳舞裙（那時候，我們把裙子都叫做跳舞裙），裙下襬的邊緣，印着一排穿着同樣花式裙子跳舞的女孩。跑動起來，裙裾飄飄，習習有聲。這該是印入我腦海對美的最初認識。

惠姐先把介昀拉進屋子，替他洗去了一臉的'污垢與鼻涕，再牽着他按到在飯桌邊上坐下。

介昀這才活躍起來。顯然，他餓扁了。

那時還是合作化時代，農戶的生活水平很是低下。不過，剛從舊社區餓過來的人，能過上有飯吃的日子，已經很感幸福了。一般農家，不講究菜蔬什麼。與村人們相比，寶寶阿姨家的生活還算不錯，起碼，每月都能收入10元的寄養費。這區區10元，在那個時代，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

勤儉持家是美德，也是生活的必須。日常開銷不多，最大的在吃食上面，尤其是菜蔬。

寶寶阿姨與利東阿叔吃菜很“做人家”（諸暨俗話，即節約），惠姐也十分乖巧，不管不顧的是我們兄弟兩個。

惠姐見介昀夾了一大筷子菜送進嘴裏，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寶寶阿姨。

我看到了，有點不安，對介昀說：“吃介多菜，鹹不鹹啊？”

介昀看看這個，看看東叔，轉動着眼珠，不知如何是好。

寶寶阿姨看到了，笑笑說：“沒事的，昀囝，來，吃洋芋艿。”說着，她夾了一顆馬鈴薯放進介昀的飯碗裏——那時馬鈴薯可沒現在這麼龐大，一般都如玻璃彈子那麼大小勻稱。

介昀也笑了笑，伸出舌頭在馬鈴薯上舔了舔。

“鮮不鮮？”寶寶阿姨問。

介昀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

此後，介昀沒有再夾別的菜，直到這餐飯吃完，那顆馬鈴薯才被他一口吞進嘴裏。

寶姨的臉笑開了花：“昀囝真乖，來，再獎你一顆洋芋艿！”

晚飯時，介昀向我挑戰了。

“介介，”我始終想不明白，他怎麼老叫我“介介”，“我和你比賽，誰吃得省！”

我明知這比賽太荒唐，但面子實在落不下，便很牛氣地回道：“比就比，我怕你啊？”

結果，當然是介昀大獲全勝。

結果，介昀又獲了“做人家杯”洋芋艿獎，而且，這回不只一顆，而是兩顆。

我心裏暗暗罵他，這傢伙，還以爲自己很聰明呢。

介昀節約用菜的精神並沒堅持多久。他實在饞不過了。

然而，寶寶阿姨的節約教育，終於在介昀身上起了作用。

寶寶阿姨家門口是一個曬穀場。曬穀的婦女熱了，就會來寶寶阿姨家歇憩，往竈旁水缸裏舀水解渴。這個時間，介昀便無一例外地會衝將過去奪水勺。要是對方不予理會，他就大哭大鬧。

“你們怕不怕罪過啊，這水是利東阿叔辛辛苦苦挑來的，你們這些……”

村人們倒也不以爲忤，只是覺得好玩。所以，平時閒着沒事，常有人故意去寶寶阿姨家舀水喝，逗介昀哭罵。

村民們樂壞了。

最樂的當然是寶寶阿姨，她逢人就講：“我家昀囝真管家，真乖，連冷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