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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的問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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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心底的問候散文

19:30,熟悉的旋律響起,新聞聯播後的天氣預報開始。新聞聯播可以不看,而天氣預報卻是父親每晚必看的節目,是老先生的一大愛好。俗話說雲南十八怪,四季衣裳亂穿戴。說的就是雲南高原的氣候變幻複雜,早晚溫差特別大,一日着裝,四時皆備。前段時間姨媽正好從老家來雲南玩,每日出行,穿戴必得仰仗老先生的天氣預報,而且隨問隨答,考不倒他。老先生儼然成了大家“御用”的氣象顧問,姨媽還玩笑着誇他“有用”。天氣預報對大家有幫助,老先生自然看得越發用心、認真。

隨問隨答,對老先生來講不容易,年事增長,記憶力衰退是自然現象,不過問答多了,卻有助於記憶,腦筋總是越用越靈。所以,在家裏我們也時常會找些小問題來考考老先生,權當是智力遊戲。有一次老先生在報紙上看到“囧”字,就問我。我說,這個字讀“jiong”,是現在網絡上很流行、使用很頻繁的一個字,你看,多像一張窘迫的臉。過了半小時我再問他,他已經完全想不起怎麼讀了,我重複讀幾次後,他總算記住。過了一星期,母親又翻到那張報紙,於是就考他。老先生憋了一半天,那個讀音彷彿就裹在嘴邊,又不確定,想了想,卻轉身給老太太鞠了一躬。我和老太太都樂了,我們知道老先生這一“躬”是暗藏有答案的,用孔乙己的話說叫做,雖不中,不遠也。因爲老家“躬”字的發音頗接近“囧”字音。過後我和老太太想起來還會笑半天,老先生也笑,一邊笑一邊佯裝抱怨我和老太太是一派。老先生記性差,但不缺急智和幽默。

【二】

2012年底,父親住院,第二次開刀,翻過元旦又住了半個多月,才終於出院回家。回家第一天,老先生走路飄得厲害,晃晃悠悠的。於是我將他把得更緊,扶到牀邊,和衣躺下。老先生虛弱地一笑,說,老了。我說,不老。只是四平八穩地睡得久了,這一走像踩高蹺,得慢慢適應。幾天後,老先生元氣恢復了不少,和平時的做派一樣:戴頂鴨舌帽,架副老花鏡,手邊一杯釅茶,閒適安靜地在陽臺邊看報紙。我問,好多了吧?老先生的目光從鏡架上探過來,問我剛纔說什麼?我又大聲說,是不是覺得好多了?他得意地抿嘴笑道,中午我還下樓遛了一圈呢。

看這神情,我知道,老先生這是大好了。再將息一段,注意預防感冒,就不礙事了。老先生這把年紀,開這一刀,也算生死一搏。想起他術後的虛脫無力,麻醉甦醒後的疼痛、嘔吐,以及雙手青紫的針眼,實在不忍猝睹。這一搏,是他和他自己搏,家人就是永遠在他身旁,讓他第一眼就覺得安心的人。

日子又回到原來的樣子,老太太依然每天有電話問回不回去,如果回,老太太就很高興,像孩子一樣的,還經常有些驚訝的語氣,我清楚,我這個“大寶貝”是太讓老人家惦記了。我也試過,每天早一點打個電話回家,不讓他們操心。可是不行,到點兒,電話一樣的來了,老太太要再次確認下。呵呵,也好,就讓他們打吧,這電話打了才安心,我只要記得多回家便好。

這天我剛進門,老太太就叫我先別洗手,把她剛買的春聯貼上。我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隨即說,年年都換這種塑料春聯,貼透明膠帶,既不環保,也不好搞衛生。不如明年買點紅紙自己寫,又熱鬧,還省錢。我知道,要說服老人家,關鍵詞是省錢。所以我把這個詞放在最後,壓軸呢。

寫春聯只是個由頭,緣起還是前幾年的事。母親的老朋友吳校長,知道我喜歡書畫,特意轉贈給我一冊陳佩秋先生的畫冊,並說陳先生近年常回昆明小住,有機會領我去拜望。二十年前,我還是個身材勻稱的小夥時,曾迷戀過一陣書法和篆刻,也喜歡看些鑑賞類的文章。後來拜讀過謝稚柳先生的《鑑餘雜稿》,知道謝先生是書畫大師,鑑定大家,國寶級的人物,夫人陳佩秋也是著名的大書畫家。這對伉儷是書畫界的雙子星,我心裏一直十分敬仰。能當面求教於崇拜的名師,我的興奮溢於言表。只是,我們做晚輩的,又哪敢真去叨擾先生的清居。老太太反而比我還來精神,說她也很想練練書法。礙於老先生時好時壞的身體,這事說過後,就一直擱淺了。

父母親鋼筆字寫得漂亮。老先生的字沉穩、凝重,行楷的筆畫間架有板有眼;老太太則是一手大氣、圓熟、行雲流水的行書。最主要的是,練書法有益於他們動動腦子,活泛四肢,養生防病。加之前段時間一直在醫院忙碌,心情緊張,出院後,一家人都鬆了口氣,我怕這一鬆懈會讓老人家身體的免疫力下降。所以我得找件事,讓他們忙起來,心有所屬。

練字,老太太雖有興致,但總有些遲疑。我鼓動說,前幾天收拾家我還翻出十幾刀毛邊紙,都是現成的,不用買。我們一起練,練好了,明年春節您寫上聯,我來下聯,老先生來個橫批:闔家歡喜。多有意思!老太太心動了,爽快地答應。對於新事物她總是樂於接受,就像她經常說她出生在澳門一樣,那個比較“洋派”的地方,彷彿命定了她更具開放和挑戰的個性。老先生屬於溫和派,只要是老太太喜歡,向來是堅定地不反對。至於他自己是不是也一起寫,就有些含糊。用常人的眼光看,很輕鬆的事情,對於老先生而言,未必就很簡單。他的身體狀況決定了看似輕鬆的寫字,其實是個不簡單的大工程。我也看出來,老先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好在沒有反對的聲音,我只管準備文房用具就行。

【三】

心情好,纔有閒情看看身邊的風景。我自己住的小區是新開發的高層,樓下僅有的一方綠地顯得尤爲嬌小,如黃景仁筆下的美人“楚楚腰肢掌上輕,得人憐處最分明”,實在是玲瓏得可人。走過淺水上的棧道,透過上月落花的.玉蘭樹枝,清晨的天空,半陰似晴,空濛的天色,肅穆成一席青灰。旁邊的銀杏墜滿銅錢般的初葉,在天光的映襯下,嫩葉綠得發藍。腳下的蘭草擁着晶瑩的朝露,一隻蚱蜢在三葉草中炫舞一躍,細看,這天高三尺地闊方丈的世界,生機鮮活,此起彼伏。

在這個春天,這個美好的季節,我能心無旁騖地感受春色的靜美,全仗老先生身體爭氣。都說身體重要,年輕時體會不到,那是沒有病痛的負累。老先生幾次住院開刀,我纔有了切身體會。身體健康,不光是個人的幸福,也是整個家庭的福祉。

有兩天沒回去了。老太太又來電話問,聽得出她的語氣有些糾結,既怕影響我的工作,又很想我回去。我想着回到家的樣子,老太太總是興致很高地做幾樣拿手菜,而且,才炒好一個菜,就開始喊,吃飯啦,吃飯啦。她很希望我們欣賞她的每一道傑作。要不然,就是老太太臨帖有了心得。或許老先生用他還記得的幾個英文單詞在一旁叫好,那還是他幼年時上教會學校的底子,還有老太太安靜地期待誇讚的樣子。的確,學習中每一點進步都應該得到激賞的,要讓學習充滿快樂和享受。其實,我早準備好更適合老太太練字的法帖,一冊孫過庭的《書譜》。初學,要先適應毛筆的筆性,然後可一步步提升書寫的技巧。以老太太的鋼筆字來看,最宜從草書入手,體會筆法的提、按、轉、使,方、圓、藏、露,才能運籌速度和節奏,精研每一個字的結體,把握好重心,能讓無聲的字蓄勢內斂而又充滿張力。

可是,等我下午回到家,卻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場景。老先生又病了。

老太太無奈地說,她早上起來,就見老先生穿着睡衣在陽臺邊看。問他看什麼?他說他看對面樓上的寇老頭幾點鐘開燈。結果到天亮寇老頭也沒開燈,他就看了一早上。

哪個寇老頭?我問。

就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在醫院吃的那個寇老頭。

我想起來,上次老先生住院時,在醫院食堂碰見過的,好像是個精瘦硬朗的老頭,還笑着和老太太打招呼。他爲什麼三餐都在醫院吃,我當時沒心情關心,只覺得奇怪,覺得老頭挺可憐。但老先生爲什麼要看他開不開燈,我愣是沒想明白,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絲怨氣。雖然我知道,人上了年紀後,會像小孩一樣,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仍覺得憋屈。從去年底到今天,哪一天不是小小心心、如履薄冰一樣的,這一感冒,萬一有個併發症怎麼辦?老先生啊,太不叫人省心了。唉,話又說回來,我的寇大爺,您老咋就不開下燈呢!

晚飯,老先生倒是起來吃了,仍然發着低燒。我問他,是先喝碗湯,還是就吃飯?他說,吃飯。等我添好飯轉過身,就看見老先生正把剩菜往他那邊挪。本來心裏就不舒服,於是把老先生的飯碗往他當門一頓,扭頭衝還在廚房的老太太說,以後少做菜,新鮮菜沒人吃的。老太太半晌沒吭聲。接下來老先生倒是表現奇好,只吃才做的新鮮菜,還勸老太太和我把剩菜分了。我低聲和老太太說,吃不完的菜,下頓就不要了吧,以後量上再減點,免得浪費。老先生聽不清我說什麼,就問老太太。我接過問話說,沒說什麼,表揚您呢。老太太也附和着說,全是表揚。老先生衝我和老太太笑着點頭說,你們倆就是一派。我故意沒理他,幾口吃完飯,就到一邊看新聞聯播,眼睛時不時瞄一下老先生。嗯,飯量沒減,藥也吃了,然後見他起身去看冰箱上的鐘。我知道,19:30老先生是雷打不動要看的天氣預報。

我心想,現在病了,門都不能出,看天氣預報還有什麼實際意義?以前他們民主黨派每月都有活動,近半年也基本不參加了。但他每天仍是必看,既期待又投入地看。有幾回錯過,我就把手機上的天氣信息告訴他,他卻是一副不過癮的樣子。看他在圈椅上那麼專注,我想,這便是“老小孩”吧。我心裏有些失悔剛纔的粗暴,“色難”真是很難做到。見他身體往前夠了夠,我把音量又調大了些。燈光下老先生愈發顯得消瘦,一雙手緊緊抓住圈椅的扶手,嘴裏喃喃地念着幾個城市的名字。我彷彿被什麼觸動。他關心的這幾個城市,都有他的親人,他是通過天氣的陰晴和幾度氣溫來揣度在那些城市裏的親人們,是不是過得很舒坦,是不是和他一樣需要添衣或扇扇。我想到前些年,我不在老先生身邊時,他每天也一定是這樣來想見我的生活,寄託他的思念。我忽然明白,看天氣預報,並非老先生上年紀後的乖張意氣,而是他每天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種儀式;19:30,是老先生向他所有親人問候的時間。

【四】

2013年似乎過得很快,2014年卻過得很忙。所謂忙,其實都忙在醫院看病,老太太兩次住院,動了一次手術;老先生多次住院,其間還摔了一跤,中西醫都沒少看,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各大醫院。人越忙越容易煩躁和焦慮,於是我也練練字,睡前擠半小時,平心靜氣地寫。我以前瘦,卻衷愛顏體的磅礴氣勢,一晃二十年,顏字沒練成,身材倒貌似顏體了。現在有了“經驗”,不再練磅礴的顏體,只寫幾行蠅頭小楷,不是拈輕怕重,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舉重若輕。

老太太還一直練字,練得很有生氣,她的朋友黃老師都來索要作品了。雖然2014年的春聯計劃因病沒能落實,這不快到2015年了麼,一元復始,老太太的字必定還有新氣象。

老先生也還好,就是體弱,對天氣的冷熱更加敏感。10月7日那晚,我感覺蓋的薄被有些擋不住寒氣了,第二天一查日曆,8號寒露,23號是霜降,日子一天比一天冷。當然,老先生早就穿上好幾件毛衣了。有一天見我還穿着長袖體恤,就撩開他的毛衣一件件地數。數完問我,你不冷?然後笑着感嘆,還是年輕人的身體好啊!一句話讓我想起父親年輕時,穿着襯衫,很精神,很帥氣。

今天中午,老太太告訴我,坐在院壩大門口的那位就是寇大爺。嗯,是個氣色好、精神健旺的老爺子。聽說他孫女也住在這個院子裏,他還是一日三餐到旁邊的醫院吃。他那麼安詳地坐在大門口,我很難把當初臆斷的可憐印象和他融合起來,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他幸福的含義。

我兜裏也裝着三四家醫院的飯卡,看見這些會想起,那些多病的日子是怎麼和老先生、老太太一起走過來的。病痛初愈,沉澱下的卻是一起走過的幸福。就像那次在大街上,遠遠看見一個同學的父母,雖然老了很多,銀髮蒼蒼的,但那不是一幅垂暮的晚景,而是在夕陽正紅時相攜人生的意境。我沒有給同學打電話,只發了一條短信。因爲有種問候,是不需要問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