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我今晚的安尼散文
1、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深夜聽着王傑透人肺腑的《安尼》，忽然想起有一樣什麼東西正在遠去。輾轉反側間，纔想起那天夜裏，在古城鳳凰，也聽過同樣的歌，聽得無眠，聽得心神俱化了去。就在那晚，鳳凰連同安尼一起，沉澱在了我的心裏，讓我時常念起。鳳凰，我的安尼，今晚，你又該是一番什麼模樣了呢？是嫺靜還是風情？不得而知。於是匆匆拿出去年在鳳凰遊玩後寫下的隻言片語，再在一筆一劃的摩挲和豐潤中去觸摸去抵達我今晚的安尼。
2、
那天隨團趕到鳳凰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了。導遊帶我們首先來到的是鳳凰的南方長城。站在山腳下，仰望長城，只見它綿亙在險峻的山脊上一線而去。山體上有臺階可上，但層層疊疊的，讓人生畏。擡頭望時，先是強烈的陽光落入，然後纔是青白的一條顯現。本想順臺階上去親歷一番，感受一下長城的古老和氣魄，但時間倉促，未能成行。聽導遊說，南方長城全長三百八十二里，繞山跨水而設，被稱爲“苗疆萬里牆”，是明清統治者爲了防止湘黔邊境不馴服的生苗起義而修築的，其間不斷被摧毀過，又重建過，至今依稀可見碉堡、炮臺和邊牆等。當我再次仰望長城時，看到的是兩股力量的奔騰，從渺遠的未知的時空，呼嘯而來，然後扭曲纏繞，然後沉積凝固，凝固成每一塊石頭每一份粘土，以靜默的姿態守望滄海桑田。天上有大團的浮雲在輕輕飄動，我知道，那是無數的刀光劍影最終淬鍊出的田園歌謠。如今的鳳凰人在長城上修設了世界上最大的圍棋盤，吸引了衆多的棋手來此觀光博弈，最終將遠古的尚力變爲了現今的尚智,讓如今的鳳凰，傳揚的是一派聰穎通達之氣。將要下山時，信手拍下了山體上的這幾個大字：棋行大地，天下鳳凰。
第二天上午到得苗人谷。據導遊說，苗人谷是當年苗王避難的地方。在深山峽谷處，僅一陡峭的天梯可入。這天梯都還是今人爲了旅遊的方便而創設的。先乘竹筏，青山綠水的，逗引了不少人的吟唱。約莫五六分鐘後，來到一個大峽谷前，水聲轟鳴，山高谷深，擡頭看天，只見方方的一塊。氣候潮潤宜人，剛纔行走的暑氣頓消。沿着一條仄仄的石道走到天梯前，仰望天梯，逼仄陡峭，有的幾乎垂直。導遊說，有心臟病、高血壓的，還有老年人，就不要上去了。可我看了看，除了一個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沒上去外，其餘的全都跟着一步一步地挪上去了。因爲挪得非常慢，所以還談不上特別吃力。只是走到陡峭處，俯瞰下邊的峽谷，那種陰森和杳遠還是讓人不寒而慄。攀到寂靜處，只見很大的蝙蝠飛來竄去，怕是古人的亡靈所化吧。天梯溼漉漉的，不時要一步步踏穩。踏走的過程中，時有飛瀑斜出，報以一段清響。攀爬約莫十來分鐘，就來到一條黑暗的隧道。隧道是新開闢的，先前只是一個小洞，來往的人由此爬進爬出。走得腿腳痠軟後，纔算到了洞口。再次下坡，乘鴛鴦船渡過一條小河，再上山來到一關口處，關口處分別站着苗家的阿哥和阿妹，據說是山寨的守關人，要驗明來者的身份後方可放行。入寨時，要過三關。首先要對唱山歌，唱得當地人滿意，方能進入。進去後，再喝一碗甜米酒，還擊鼓一番，纔算正式過關。進得寨來，只見四面環繞着幾間大的木屋，帶着陳年的木色和灰塵，只是再不見當年蟄伏的匪氣，卻只聽得見一片喧天的鑼鼓聲，那是苗家人在出演迎賓的歌舞。高屋大院下的臺階上，坐滿了四方來的賓客，操着各鄉各土的方言，在此觀看盛情的歌舞。中午吃的苗家流水席，那種用土鉢盛的飯菜，口味都比較重，以辣爲主，很下飯。每樣菜吃完後還可再添，直到吃好爲止，鳳凰苗家人待客的赤誠可見一斑。
3、
游完苗人谷後，中午便向鳳凰古鎮進發。這是我最想往的地方。沒來鳳凰古鎮之前，在人們的笑影中，在紙墨的氤氳中，鳳凰古鎮已經被我念想了千萬遍。想她是一個古裝的女子，清清淡淡，搖搖曳曳的，發是江流宛轉繞芳甸的發，眼是江楓漁火對愁眠的眼，還有輕輕揚起的水袖，輕攏慢捻着千年的古韻。無數遍在腦海中的勾勒，皴染，終於使得她——這個鳳凰美人兒，真的要呼之欲出了，直待我前去，勾挽她的臂，輕攬她的夢了。就這樣，我腳不點地地，匆匆奔了她而去。一入鳳凰古鎮，立於大橋之上，青天白日之下，那密集的古建築便攫了我的心魂而去。何曾見過這麼多的古建築啊，鱗次櫛比地，傍山依水地，含笑帶情地，向你的眼眸攢射。說是攢射，都少了那份溫情蜜意。應該怎麼說纔好呢，應該這麼說吧，是綿綿不絕地向你靠攏，是點點滴滴地向你浸潤，絲毫不帶一點逼視和強勢。自然地讓你眼中含情，嘴角流笑，禁不住輕輕地發出一聲：啊！但這“啊”聲都不敢大的，一大就生怕驚起了這些古建築中沉睡的夢，沉睡的魂。只見兩座木橋飛架沱江兩岸，橋上的人走得歪歪斜斜的。沱江水帶着微微的聲響，蜿蜿蜒蜒地流向遠方，水裏隨處可見油油的水草。兩岸有戲水的童子，有濯足的少年，有浣衣的女子，也有寫生的學子。從橋上往下望，到處是攢動的人頭，讓人驚訝，是不是四面八方愛着鳳凰的人兒都齊聚了這裏？
單是站在橋上望，未免有些隔，這不，十來個人，坐上木船順流而下了。探手入水，清清的涼，禁不住在心底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不時有風撩挽着頭髮，讓人疑心是千百年來一些飛舞的精靈貼給你的契約。穿着對襟白褂的艄公不緊不慢地滑動着船槳，讓我們得以從容地瀏覽兩岸的風光。兩岸是密集的吊腳樓，細細的木腳浸入水中，讓人想起浣衣阿妹秀氣的小腿。吊腳樓的木面一律呈現出褐紫色，似乎有風塵將要剝落，有的窗戶門板都已經歪斜。但越是這樣，越是顯示出它那歷經風煙後安寧而慵懶的美。很多吊腳樓，都已裝進現代化的聲色光影，樓上飄搖的是住客行人晾曬的衣衫，讓吊腳樓在古樸之中又現出了些現世的煙火氣。船行江中，不時有山歌傳來，那是當地的阿哥阿妹們，迎客的歡唱。唱得最多的有這麼幾句：唱得好啊唱得多啊，唱得桃花朵朵開。桃花十朵開九朵啊，還有一朵等你來，等你來，喲喂——歌聲宛轉柔媚，悠遠綿長，和這沱江水一樣，清靈靈的，和着起落的槳聲，別有一番風味在裏頭。我想，這沱江水，流過沈從文先生的手，這苗歌，淌過先生的耳朵，一旦到得先生筆下，就全都化爲了鄉親鄉味，風土風情，纏纏綿綿地，一直流淌至今。不知是這一方水土，滋養了先生的身心，讓先生妙筆生花呢，還是先生的妙筆，點染了這方水土，讓這方水土變得神奇傳情了呢？抑或兩者皆有吧。
4、
沱江漫遊之後，我們上岸，又遊歷了鳳凰古城景區。只見這個並不寬綽的古鎮上卻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如不是導遊的.經常提醒，一不小心就會被裹挾了去。穿流在人羣中，常見有苗家的孩子，六七歲，甚至三四歲，張口就是山歌，一首一首地，昂着頭，笑着臉，對着你唱。有時單唱，有時三兩個合唱，有時貼着你唱，有時你走遠了，衝着你唱。我就曉得爲什麼，這一方並不遼闊的水土，卻能養育出這麼多的風流人物，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熊希齡，畫家黃永玉，世界鄉土文學之父沈從文，單舉這幾位，就已經如雷貫耳了，更不用說那楊家祠堂崇德堂什麼堂的人物了。古鎮上，店鋪林立，商品琳琅，生意興隆。其中比較有名的是張氏薑糖作坊，天子御用鎢鋼刀鋪子，蠟染鋪子，刺繡鋪子，銀飾等。我們在小街小巷中穿了足足一個下午，都還意猶未盡。
傍晚時分，沱江兩岸吊腳樓上的燈全亮了。紅的綠的黃的，真是五顏六色。這五顏六色又倒映在水中，真的是千般顏萬般色了，再加上天上的月亮，月亮旁邊的星子，江裏漂浮的紙燈，從上至下都是一個流光溢彩的世界。如果是平原，即使是流光溢彩，都是平面的，而這裏的流光溢彩，卻是有層次的，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凹凹凸凸，動感十足，丰姿無限。白天清純的小家碧玉，轉眼間就變成了風情萬種的魅力女郎。她招搖着，魅惑着，讓人魂不守舍，欲罷不能。真的，也許是我的眼界有限，無論是在畫上還是在影視上，我都沒看見過這麼迷人的夜景了。如果我是個火辣的人，我想我就可以對着這夜景縱情高歌一首了，可惜我又是這般的矜持，簡直是枉對了一番美景。雖然我的心是矜持的，但我的眼卻是熱情的。我不住地四處張望，又看見許多霓虹燈的閃爍，每一片閃爍中都有一處酒吧：鳳凰傳奇、水木年華、孟婆湯、忘情水，等等。酒吧裏傳出曖昧不清的歌聲，有些慵懶，有些傷感，釅釅的情感和着這同樣釅釅的燈光，四處流淌，讓整個沱江，讓整個古鎮，都沉浸在一份迷離和低調中，讓我想起，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第二天，在穿過一家酒吧的外廊時，發現牆面上吊有很多啤酒瓶，三五個一束的，有的損了瓶口，有的掉了瓶底，帶着主人曾經的傷痕和心底的囈語及吶喊。只見有一瓶子旁邊的木牌上，寫着這樣幾行話：要愛，請深愛，不分地域，不論年齡，要愛，就愛到骨子裏去……當時是匆匆看過，但看一眼就存了感動，那份內在的張揚和熾熱啊，是無需握手，便能體驗到的一份顫慄。夜深了，躺在一家臨江小旅館的牀上，久不成寐，忽然聽到對岸，傳來一個渾厚深沉的男聲，唱着王傑的《安尼》。別的詞聽不清，最後幾句卻是聲聲入耳，因了這夜氣的浸潤，更添了幾分凝重，直擊了我的心底：安尼，我無法忘記你；安尼，我用生命呼喚你；永遠的愛你！莫非，今晚的鳳凰，就將是我心中永遠的安尼？
5、
第三天，參觀了黃永玉先生的畫。印象尤深的是他的一幅荷花圖，不是平常所見的那種安詳端莊，卻是呼啦啦向上的線條，彷彿有種生命在勃發，在噴薄，我便感覺先生是在用生命畫了。接着看見他和夫人的一張合影，不是中規中矩的那種坐立式，卻是兩位老人一起奔跑在林間，一前一後的，用爛漫的笑容應和着。我佩服攝影師的高明，居然傳達出了風的線條，這線條在兩位老人的腳底和身邊流淌着，真是動人。還有先生的幾張單人照，鶴髮童顏了，還在做出翻滾、翹腿、踢騰的各種動作，彷彿頑童，勝比青年。我驚訝老人家不泯的活力和童心，卻想尋找其中的答案，終於，在先生的一幅手卷裏找到了：我畫畫／讓人民高興／用詩射擊和謳歌／用肩膀承受苦難／用雙腳走遍江湖／用雙手擁抱朋友／用兩眼嘲笑和表示愛情／用兩耳諦聽世界的聲音／我的血是O型／誰要拿去／它對誰都合適／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它是你的。———黃永玉《一路唱回故鄉》。原來，老人家是將自己的心，深深地埋在了故土裏，纔有如此多的才情和歡情！再上百度，百度先生的有關信息，卻見他被稱爲鬼才，天才，魅力先生，快樂老頭……看着看着，我發現我是喜歡他了，像喜歡鳳凰安尼一般地喜歡他。我本就是個喜歡浪漫喜歡風情喜歡率性的人，而，無論是古城鳳凰，還是老頭永玉，他們都是這般暗合了我的心意，所以，無法，只有喜歡。
6、
今晚，就這樣在燈下，迷迷地敲着有關鳳凰的文字，敲着敲着，便更加深刻地感覺到，鳳凰，尤其是那天晚上的鳳凰,已經深深地烙進了我的心裏，怎麼也揮之不去了。夜深人靜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想起她，想起她今晚，又該是一副怎樣的模樣，橫呈在湘西大地上，橫呈在我寂寂的心頭。喃喃地,我禁不住要說出一句話來了：鳳凰，我今晚的安尼，一切，可別來無恙?
